清代的异姓勋旧里,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当属“满洲八大家”。相比之下,八旗蒙古与八旗汉军两大系统的世家并不常被摆上台面。这与统治者推崇满洲不无关系,但在汉军旗中,关于“八大家”的称呼却在康熙平定三藩之后逐渐成型,带有显著的朝廷认可色彩;到了雍正,又有人提出“汉军三十三家”的更宽名单,不过这种看法并未成为主流。若细看这些家族的来路、功过与子孙的走向,便能明白:所谓“八家”,更像一面镜子,折射出清初权力结构中的血缘、编制与忠诚之间的微妙关联。
血缘与旗籍的混合
在汉军八家里,最能体现“身份的灰度”的,是佟氏与石氏。两家出身都与女真旧部有关,后来改姓从汉。佟家先祖为女真人,入明后改姓佟,至清初已成为汉军旗中最耀目的后族之一。顺治、康熙两朝,佟家先后有两位皇后入宫,佟国纲、佟国维在朝仪与军政中皆为一等公,地位之重,连清代档案都将佟佳氏与富察氏并为最具参政影响力的“后族”,风头在政务层面甚至超过钮钴禄氏。佟家更有制度层面的特殊安排:康熙因生母孝康章皇后出自佟氏,特将其一部分佐领抬入满洲镶黄旗,使这个家族形成“半满洲、半汉军”的独特格局。半数佐领在满洲最尊贵的旗份栖身,半数仍留在汉军旗内,佟家由此在汉军世家中占据不动摇的首席位置。
石家的路径同样耐人玩味。其先祖曾居苏完,旧姓瓜尔佳,后迁辽东,以“石”为汉姓。石廷柱初为明朝守备,广宁失守后降金;在努尔哈赤的八旗编制初成时,他先隶满洲正白旗,皇太极另设汉军八旗后,又成为第一批汉军镶红旗的固山额真。这“固山额真”,是旗分的柱石与军政的臂膀,远非寻常佐领。石廷柱在顺治朝封三等伯,且获世袭罔替。别被“三等伯”的字样迷惑,清代爵制虽有一等至三等的区分,世袭罔替意味着不递降,能在代代传承中维持家族的军功名号,殊为不易。石家后人亦不辜负门楣:安南将军华善驰骋边外,两广总督石琳掌制海角南天,文武际会,显示了石氏在汉军旗中的持久能量。
降清的方式与名分的落差
八家的形成,与清初降将的不同性质密不可分。皇太极时期,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三人归附,被并称为“三顺王”。此举不仅是封号,更是一种政治姿态:主动归附者以王名列序,易于团结与示范。孔有德后来在广西殉国,既无后裔承接旗分,也就未能被纳入汉军八家的世家序列,这个“缺席”,本身反映了清人看重家族延续与旗籍嵌入的观念。
尚可喜与耿仲明的身后评价则更为复杂。两家后来都卷入了三藩之乱,但与吴三桂不同,尚、耿两族既未全族受牵连,其子孙仍多在朝为官。直到清末,尚宗瑞、尚昌懋等人仍是朝廷要员,证明这两家并没有因叛乱的阴影而退出权力舞台。换言之,主动归附与功勋累积的早期名分,加上后代在体制内的持续效用,使他们在汉军世家中留名。有人感叹,若平西王吴三桂不反,以其功劳与资望,亦极可能被列入汉军世家之列;但历史终究以结果书写,忠诚的终局决定了门第是否长久。
与三顺王并列着的,是另一种命运——祖大寿。祖大寿隶汉军正黄旗,归降于皇太极时,属于兵败被迫的投降。尽管他个人的军政职位很高,仍难以与三顺王的主动归附相提并论,后来的地位也随之不及。然而祖家的后人并不失色:祖泽润、祖泽溥、祖泽洪等人出入官场,清末云南布政使世增亦在边省理财抚民。由此“被迫降”的名分固然影响初始礼遇,却并未断绝家族在体制中的上升路径。
爵位的高度与家族的韧性
清代的爵制有其自身的秩序:公、侯、伯、子、男为基本架构,一二三等分列高下。宗室王爵中最尊的“铁帽子王”可以世袭不降,像在宗室谱系上挂着一枚不落的金钉——这特权并不属于汉军旗人,汉军八家能得到的最高稳定性,往往体现在“世袭罔替”的封授上。石廷柱之三等伯、李永芳之三等子、王世选之二等子皆属此列。
李永芳的身世颇值得一提。他是最早归附努尔哈赤的明将之一,深得信任,被赐婚阿巴泰之女,论辈分,是努尔哈赤的孙女婿,人称“抚顺额驸”。婚姻在清代政治中的功能并不隐讳,它与旗籍、佐领、军功相互编织,形成稳固的联盟。李永芳于天聪八年受封三等子,世袭罔替,之后历朝对其后人多有宽宥。乾隆时,总督李侍尧因贪墨案发,部议死罪,皇帝却公开表示李家后裔不应与寻常士族同视,一面赦免死罪,一面不久再度启用,使李侍尧重归总督之位。这种“祖荫”的护佑,透露了清廷对功臣世家的稳定偏好:在维护秩序与人才供给的权衡中,家族的信誉与早年的出身成为权力决策的参照。
王世选与其子王之鼎的经历,则将“战功与忠诚”的线条勾勒得更为清晰。王世选原籍陕西榆林,迁居辽东铁岭后归清,是汉军旗中的元老之一,亦在最早的固山额真队伍里。他本人多历战阵,因功受二等子爵。其子王之鼎承袭子爵,在三藩之乱的兵火里兵败被俘,面对吴军诱降,坚拒不屈,终遭杀害。康熙闻讯,特令晋其家爵为三等伯,并许世袭罔替。一次晋爵,落在长久的家族史上,像一枚追悼忠烈的勋章,也像皇帝对汉军世家“忠诚优先”的公开宣言。
文官出身的异数与书卷家风
汉军八家多数以军功发身,但也不全是刀光剑影的故事。蔡毓荣隶汉军正白旗,却是纯粹的文官出身。他既未因战功受爵,也无世袭封号,却在康熙朝成为著名的封疆大吏。三藩之乱中,他的治理手段与行事稳健颇受称许,或正因如此,才进入“八家”的名单之中。蔡家的后人延续着浓厚的书卷气:康熙朝的翰林蔡廷以才名见称,虽在雍正朝遭严厉整饬,仍不掩其学养;清末的蔡绳格,字省吾,擅诗文,所著《燕市货声》历历描摹北京市面风土,声色诸态,至今仍是研究城坊文化的佳作。从武功到文治,汉军旗中的“世家”并不拘一格,蔡氏的入选,恰是对此种多样性的注解。
叛乱阴影与善后之道
如果将尚可喜与耿仲明同放在一条时间轴上再与吴三桂互照,便能看到清廷处理异姓勋旧的分寸。三藩之乱固然是一场权力与封疆的全面翻涌,但尚、耿两家最终并未以“全族之祸”收场,许多后人得以在朝为官;反之吴三桂以平西王的显赫身位起事,其后果注定更为严厉。清廷的尺度,在很大程度上押注于“继代的效用”:谁的后人仍能在旗与官的体系里发挥作用,谁的家族记忆便有继续被书写的价值。
名册之外的空白
论功论名,不少人都会追问:为何范文程、施琅这样的大功之人,不见于汉军八家?康熙朝的“八家”说本身就是一种选择,它更偏向于在汉军八旗编制中有根、有脉、有代际延续的家族。范文程虽为清初文臣重器,但“汉军八家”的概念并非单纯的功臣榜,更强调旗内的世家结构。施琅以海战定台湾而名动天下,却是以绿营为主的系统中枢,并非汉军八旗内的世家脉络,因而与“八家”的入选逻辑并不契合。换句话说,八家的构成先问你“在不在旗里”,再看你“在旗里多久、传了几代”,其政治指向是强化八旗体系的稳定与权威。
制度的影子
若将这些名字与故事重新拼图,背后是皇太极创建的三分八旗——满洲、蒙古、汉军——以及正黄、镶黄、正白、镶白、正红、镶红、正蓝、镶蓝的旗分体系。固山额真是旗分的统帅层级,掌兵权与政务;“额驸”本为宗室女婿的称呼,李永芳以“抚顺额驸”的名分,恰说明婚姻联盟在早期清廷政治中的基础性功能。至于“世袭罔替”,与宗室的铁帽子王不同,它在勋臣中是一种较少出现的稳定恩典,能让家族的功名不随代次递降而消磨。在这个意义上,石、李、王三家,以及因忠烈晋爵的王之鼎,皆以“爵位的稳定”换来了“家族的记忆”。
从八家之名,回望八旗之实
康熙朝的“汉军八家”,很难用一条线索。有人以半满洲、半汉军的血缘结构取得政治优势,有人凭前期主动归附且后世不绝的功绩牢固其位,还有人以文治见长却在战乱中显露治理之功。三藩的浪潮退去,八家的名字留在册页里,也留在京城巷陌、边省驿路与军功簿上的注脚里。它提醒人们:清初的权力整合并非单向度的满洲统摄,而是一个在旗籍、功名、婚盟与忠诚之间不断加权的过程。至于标准,恐怕没有成文的答案——更像是皇帝与制度在具体时局下做出的慎重选择。八家的存在,正是这个选择的历史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