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路生
在巴彦淖尔,有个地方叫河目。河目就是河流的眼睛,黄河的眼睛。可以让人们很感性,很感性地看到时间与历史。今天,我们了,来到了这里,我们觉得,河目看到的不仅是两千多年前君子风范的遗韵,更见证了多民族在此交融共生的历史画卷。河流是时光的见证者,也是文明的承载者。两千多年前的君子风范,正是沿着这条漫漫长路孕育而生。在历史的回响中,今日的巴彦淖尔被誉为“西部铜都”,而铜,作为人类文明演进的关键元素,曾在远古时期深刻推动了文明的进程。
战国时期被赵国吞并的中山国,在多数人印象中,是一个由少数民族建立的小国,因城(中山城)中有山而得名。其建立者为中山武公。中山国经历了戎狄、鲜虞和中山三个发展阶段,长期与晋国等中原诸侯交战,一度被中原国家视为心腹大患。历史上曾发生邢侯搏戎、晋侯抗鲜虞等事件。后来,魏文侯派遣大将乐羊、吴起率军,经过三年苦战,于公元前407年占领中山国。中山桓公后来成功复国,国力达到鼎盛,拥有战车九千乘,但最终仍被赵国所灭。中山国的存续时间约为公元前414年至前296年。
如今,历史学界普遍认为战国时期还存在“第八雄”——即中山国。《战国策》以兵车数量衡量诸侯国规模:“万乘之国七,千乘之国五”,中山国便是这样一个仅次于“战国七雄”的“千乘之国”。因其战车数量略少,被列为“第八”,在历史长河中曾长期默默无闻。
据考证,中山国鼎盛时期的疆域包括今石家庄大部、保定南部和衡水西部,南北跨度约200公里,东西跨度约150公里。军力方面,拥有约千辆战车和数万兵力。早期配置为1000辆战车、1.5万半职业军人和10万民兵;鼎盛时期增至2250辆战车、2.25万半职业军人和22.5万民兵。中山国实行农牧并存的经济模式,地狭人稠,手工业尤为发达。其工匠制作的铜、玉、陶、金、银、骨、石等工艺品,在造型与工艺上均达到极高水准,被郭沫若誉为“艺术的民族”。
上三汲乡,今属平山县下辖乡,地处县境东部,为古中山国都城所在地。都城遗址属于国家级文物遗址,已申报世界文化遗产。闻名中外的中山王墓地也位于此,出土文物达19000余件。
1974年,上三汲乡(公社)农民在两座大土堆取土时,挖出一些盆罐碎片。村民将碎片收集起来,但并未意识到这些土堆实为墓葬封土。文物局工作人员孟浩见到后拍摄了照片,回单位研究这些土堆是否为墓葬封土。他反复观察照片时,同事刘来成出差归来,看到照片上土堆的规模,不禁感叹其气势恢宏。巧合的是,另有同事从该地带回几件村民挖出的战国时期铜套杯、铁带钩等文物。
刘来成等人立刻意识到事情重大,随即赶赴现场。此时村民已挖出墓道口。他们目测土堆直径约90多米,推测其下或有王族墓室,而该地正是史籍所载中山国灭亡前的最后都城——古灵寿城的核心区域。城址北靠东灵山与牛山,南临滹沱河,呈不规则长方形,南北长约4.5公里,东西宽约4公里。
刘来成等人与公社负责人协调现场保护,随后返回文物局汇报。这大约发生在当年3月至5月间。因当时人手不足,不具备发掘条件,正式发掘延至11月才开始。刘来成后来回忆,正式考古时,有村民端来一簸箕玉器碎片,询问能否因此受到国家表彰。刘来成说:“我们看着那一簸箕碎玉,心都在疼……玉器出土前的位置与排列已被破坏,许多原始考古信息永远消失了……”(李冬云《刘来成揭秘古中山国考古:唤醒沉睡的神秘古国》,河北日报,2016年12月29日)
考古人员一铲一铲向下挖掘,一点一点追寻历史痕迹,直至次年3月,仍未取得重大发现。他们将墓地编号为1至6号,虽然在3、4、5号墓出土多件玉器、车马器与铜器,但墓主身份仍不明确。在发掘6号墓时,考古人员颇感失望,因墓室屡遭盗扰,几乎被盗空。然而,当他们转向外围勘探,却意外发现了中山国一种特殊的墓葬习俗。
该墓呈“中”字形,墓室分东西两侧。中山国人并不将所有陪葬品置于墓室,而是在墓室两侧分设陪葬库,且陪葬库不与墓室直接相连,这是古中山国独有的墓室结构。随着一件件精美文物出土,一系列振奋人心的消息接连传来。同时,考古人员借鉴前几处墓葬的发掘经验,对形制规模最大的1号墓展开清理。
与6号墓相同,1号墓也设有陪葬库,并因“中”字形结构幸免于盗,出土了大量青铜器,其中最著名的是中山王刻铭铜方壶。通过铭文,考古人员最终确认1号墓主为中山王“厝”,并理清了中山王室的谱系。刻铭铜方壶与同地出土的中山王鼎、中山王圆壶,被合称为“中山三器”。
“三器”总铭文字数达1123字,信息极为丰富。专家将其制成拓片,为研究中山国历史提供了关键史料。例如:前文提及,公元前316年,燕王哙听信厝毛寿等人建议,将王位让予老臣相邦子之,引发政治动荡。齐宣王趁机伐燕,“毁其宗庙,迁其重器”。据中山王壶与中山王鼎铭文记载,当时中山国也参与了伐燕之战,并占领燕国大片疆土。燕昭王即位第三年,中山王命相邦司马赒选用从燕国掠夺的上等铜料,铸造中山王铜方壶,以纪念对燕战争的胜利。中山国与齐国联合伐燕之事,史书未载,而中山王方壶等器的出土,正好弥补了这一空白。
与“三器”同出的还有许多精美文物,令专家赞叹不已。刘来成评价:“它们艺术基调洒脱奔放,不似中原常见器物那样中规中矩,这反映了古中山国先民作为北方民族的独特气质。”例如:错金银虎噬鹿铜屏风座,为战国时期家具构件,长51厘米。猛虎身躯浑圆、毛色斑斓,弓身右曲,三足踏地,一爪腾空,正将捕捉的小鹿送入巨口。虎之凶猛与鹿之柔弱形成强烈对比。
战国错金银四龙四凤铜方案,案面已朽,仅存案座,边长47.5厘米。底座为两雄两雌跪卧的梅花鹿,四龙四凤交织成案身。四龙独首双尾,上吻承托斗拱,双尾盘环反勾龙角;四凤双翅聚于中央形成半球,凤头自龙尾纠结处探出。此器集铸造、镶嵌、焊接等工艺于一体,复杂精巧,堪称极致。该文物于2011年被评为河北省博物馆新馆“十大珍宝”之一,并被国家文物局列为禁止翻模复制的文物。
正因如此,中山国人被称为“用金银勾勒出艺术的民族”。河北省博物院大门前的“双翼神兽”形象,便源自中山国文物。
中山王墓地的出土文物,还向今人提出了一个命题:北方汉人的祖先究竟是谁?河北素称“燕赵之地”,又有“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之说,故河北人亦被称为“燕赵之士”。今天,燕赵之士理所当然被视为汉人,然而面对中山王墓地,其源流风景却或多或少与中山国人相交叠。
中山国前身为北狄鲜虞部落,属白狄一支,最早活动于陕北绥德一带,后逐渐迁至太行山区。鲜虞为姬姓,长期与晋国交战,分布于今河北境内,以平山为中心,于春秋末年建立中山国。他们同样是汉族先民的一部分,却在后世被误读为“少数民族”。原因在于周朝将遵守周礼的地区称为“夏”,其民为“华”,不守周礼者则被称为蛮、夷、戎、狄——南方称蛮,东方称夷,西方为戎,北方为狄。鲜虞因不守周礼,被划为狄,归入蛮夷。中山国实为白狄所建鲜虞国的延续。
现在,让我们端详中山王墓地出土的文物。它们虽带有“北方民族的独特气质”,但谁又能说那不是中华民族早期形成的样貌?特别是出土铭文采用的“中山篆”,行文流畅,字形精美,风格独特,堪称中国古文字中的精品,其魅力倾倒了无数书法与篆刻爱好者……此时,我们还能简单视其为少数民族、是蛮夷吗?传统认知在此受到挑战。
在中山王6号墓西侧陪葬库出土的银首男俑铜灯,塑造了一位身穿斜领右衽长衣、宽袖低垂、头梳战国中原发髻的男子形象,这是典型的中原装束。《史记·货殖列传》记载:中山“丈夫……作奸巧冶,多美物”,正是对中山国工匠技艺与工艺品的赞美。
文化方面,中山国建立后,鲜虞部落逐渐与汉文化融合。其音乐舞蹈既保留游牧民族的剽悍雄健,又吸收华夏艺术的柔和婉丽,阳刚与阴柔并存,形成独特的中山艺术风格。思想方面,“中山专行仁义,贵儒学”,接受儒家文化,国君尊贤重士,在政治活动中充分发挥士人作用,取得相当成就。平山出土铜器铭文中大谈天命、忠、孝、仁、义、礼、信等,具有浓厚的儒家思想色彩。
这些都是后世历史对中山国的忽略。而今天,面对中山国墓葬出土的精美铜器,我们不应忽视河套地区的一处要地——霍各乞矿区。
该矿位于内蒙古狼山地区南部,属乌拉特后旗管辖,是狼山有色金属成矿带上的一处大型矿床,其东南还有东升庙、炭窑口等大型铜多金属矿床。矿区地处华北地台北缘、内蒙古地轴西端边缘坳陷带的狼山成矿带。因区域构造特殊,地层出露齐全,岩浆活动频繁,构造复杂,矿产丰富。此地开采历史已达数千年,正是因其存在,巴彦淖尔赢得了“草原铜都”的美誉。
“霍各乞”为蒙语,意为“绿色的山头”。在巴彦淖尔河套博物馆,专家复原了古代北方少数民族开采与冶炼铜矿的过程。
景观中,矿区山头呈绿色,并非因植被覆盖,而是山体富含铜元素,氧化后产生铜绿,使山体呈现绿色。随后展示的是古代青铜器冶炼全过程:工人先将矿石采运至冶炼基地,用石锤进行初次粉碎,再用臼杵二次粉碎,得到细矿砂。接着进行鼓风冶炼,使矿石熔为铜水。一名工人正用坩埚盛取铜水,准备注入埋于地下的陶范。待铜水冷却凝固,打开陶范,便得青铜器雏形。但工序未止——以当时生产力,刚出范的器物仍显粗糙,需二次打磨加工,场景中也再现了打磨过程。
这些场景中还有匈奴王召集部下商议开矿与加工的画面,虽属虚构,却令人联想到汉代古籍中的相关记载。
公元前33年,呼韩邪单于赴汉请求和亲,汉元帝将王昭君赐予他。呼韩邪十分欣喜,提出愿保边境安宁,并请汉朝撤除边防与守塞官兵。汉元帝交官员讨论,多数认为可允,但熟悉边事的郎中侯应认为不可。汉元帝问其缘由,侯应答:
周秦以来,匈奴暴桀,侵扰边境;汉兴之后,尤受其害。臣闻北方边塞东至辽东,外有阴山,东西千余里,草木茂盛,多禽兽,本是冒顿单于据此制造弓矢、出而为寇的苑囿。至孝武皇帝时,出兵征伐,夺取此地,将匈奴逐至漠北,于此建塞徼、起亭隧、筑外城,设屯戍守卫,边境方得稍安。
漠北地平,草木稀少,多为大漠,匈奴来犯无所隐蔽;边塞以南则深谷纵横,往来困难。边地长老言:“匈奴失阴山后,每过其地未尝不哭!”若撤守塞吏卒,是示夷狄以大利,此其一不可。今圣德广被,天覆匈奴,匈奴得蒙全活之恩,叩首称臣。然夷狄之性,困则卑顺,强则骄逆,天性使然。前已撤外城、省亭隧,仅留候望、通烽火之备。古人安不忘危,边防不可再撤……
上问状,应曰:“周、秦以来,匈奴暴桀,寇侵边境;汉兴,尤被其害。臣闻北边塞至辽东,外有阴山,东西千馀里,草木茂盛,多禽兽,本冒顿单于依阻其中,治作弓矢,来出为寇,是其苑囿也。至孝武世,出师征伐,斥夺此地,攘之于幕北,建塞徼,起亭隧,筑外城,设屯戍以守之,然后边境用得少安。漠北地平,少草木,多大沙,匈奴来寇,少所蔽隐;从塞以南,径深山谷,往来差难。边长老言:‘匈奴失阴山之后,过之未尝不哭也!’如罢备塞吏卒,示夷狄之大利,不可一也。今圣德广被,天覆匈奴,匈奴得蒙全活之恩,稽首来臣。夫夷狄之情,困则卑顺,强则骄逆,天性然也。前已罢外城,省亭隧,才足以候望,通烽火而已。古者安不忘危,不可复罢……”
侯应这段话,不仅揭示汉匈之间的不信任,也印证了一个史实:当时占据河套的匈奴已掌握冶金技术(北边塞至辽东,外有阴山……本冒顿单于依阻其中,治作弓矢……)。
今巴彦淖尔乌拉特后旗霍各乞矿区,曾是匈奴的铜冶炼场。传统正史记载,中原冶金工业兴起时,阴山一带仍是游牧民族统治之地;但霍各乞矿区的发现说明,至少匈奴控制河套时期,他们已掌握炼铜技术,并开采当地铜矿进行冶炼。
中国境内的青铜器分为南北两大体系:南方系以中原为代表,多作为礼器出现;北方草原青铜器则多为兵器,其重要代表地区之一在鄂尔多斯。河套地区的鄂尔多斯与巴彦淖尔仅一河之隔。当时,阴山下的游牧武装一次次南下扩展牧场、侵扰中原,必先占据鄂尔多斯草原。
如今,静置于博物馆柔和灯光下的鄂尔多斯青铜器,生动再现了2000多年至4000多年前北方草原的部族征战、原始崇拜、动物驯化与丧葬习俗,代表了青铜时代至早期铁器时代社会生产力的最高水平。巴彦淖尔境内出土的青铜器,更是当时“巴彦淖尔人”智慧与艺术的结晶。
透过这枝异彩纷呈的奇葩,我们不仅对阴山南北游牧文明有了新认识,也对古老多元的中华文明有了更完整的感悟——这是草原先民留下的文化积淀。
一个关键问题是:鄂尔多斯出土了大量青铜器,但当地并未发现大规模铜矿开采与冶炼遗址,这些“鄂尔多斯青铜器”的原料从何而来?观察鄂尔多斯与巴彦淖尔的地理格局可知,鄂尔多斯青铜器铸造所需原料,很可能通过与周边地区以物易物获得,而其南、东、西三面均无富铜区。
霍各乞古铜矿开采与冶炼遗址,为研究铜矿开采起始时代及其与“鄂尔多斯青铜器”的关系提供了线索——作为当时中国北方重要的青铜器冶炼基地,霍各乞所产青铜器品类丰富,包括车马具、装饰品、兵器、生活用具等。久负盛名的鄂尔多斯青铜器,其实也产自这里。霍各乞古铜矿遗址足以解答草原青铜器原料来源与制作之谜。
现今,蒙古学者对漠北匈奴墓葬的发掘出土大量中原器物,证明汉匈之间物资交换规模庞大且频繁。出土的中原文物包括铁器、铜器、陶器、木器、石器、工具、马具、黄金、服饰与丝织品,涵盖日常与生产用具。这些墓葬同时也说明,匈奴自身具备制造铜器的能力。
甘肃东乡林家马家窑文化遗址出土的铜刀,距今约5000年;山西襄汾陶寺遗址出土的铜铃、铜环等,距今约4300–4100年。这足以说明,冶铜术是通过丝绸之路传入中原的。霍各乞古铜矿遗址在此过程中应被清楚认知,而中山国墓地精美铜器的出现,也表明冶铜术自河套地区向东传播的路径。
古代的中山国,今天的鄂尔多斯与巴彦淖尔,就这样成为战国时期秦与赵的“对碰”舞台,让铜成为大地赐予人类的厚礼。对这种馈赠的利用,标志着人类文明开始闪烁金属光辉,历史底色由此变得厚重而坚硬。那些沉淀在时光中的影像,凝结了人类智慧与审美的高度,也映照出民族融合的血脉相连。
铜,如此装点了我们的历史,以其青铜品格,掷地有声。需特别强调的是与中山国墓地相伴的《公乘得守丘刻石》——约在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前后,它于上三汲乡南七汲村西南田野中被农民发现,后被运回家中作凳子使用。1974年,由河北省考古队移至中七汲村第四发掘队保存,现藏于河北省博物馆。
该刻石为一天然河光石,属碣类,长90厘米,宽50厘米,厚40厘米。上刻2行共19字(一说20字),记录了监管园陵的官员对后人的告示。大约刻于中山王厝去世至中山国灭亡前十几年间(前310–前296年),是负责国王池囿渔猎的公乘得与守陵旧将曼为敬告后贤所刻。
书法方面,其结字长方,转折方圆并用,字间行距疏密自然,似未经书丹直接镌刻,充满质朴天趣。考古学者认为,《公乘得守丘刻石》结字具有晋系中山国的特有风格,比中山王三器文字更随意自然,笔力贯通始终。线条刻于坚石,留下刀石相抗的痕迹,可看出行进中的阻力、停顿后的微调,以及因用力过度而拉长的笔画,将力量与节奏表露无遗,绝非轻快飘逸的墨书线条所能比拟。但更引人入胜的是刻石内容。它是公元前310至前296年间,监管国王渔猎的公乘得与守陵旧将曼,为敬告后贤所刻。大意是:“小臣公乘德,忠诚守护国王园囿,为王捕鱼。王逝后,他与旧将曼共同守陵。如今岁月流逝,我已年老,特此刻石,以告后人。”译为现代白话,可理解为:
我们是王的专业渔夫——公乘得与旧将曼,今受命守护王陵。致后世的君子们,你们好!
这是一场穿越两千三百年的深情凝望。刻石上的每一道笔画,青铜器上的每一缕纹路,都仿佛是古人伸向未来的指尖,轻触我们的心灵。黄河之水承载着这份跨越千年的嘱托,将古人的坚守与我们的追寻融汇在同一片土地。这不只是历史的回响,更是文明的接力——那些深埋的青铜与默立的刻石,无声地诉说着:我们从未被时间隔断,而是在这滚滚流淌的河水中,彼此认出,血脉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