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书写历史:战败者的自述与记忆的操控
“作为战败国,日本该如何叙述自己在二战中的历史?”这是一个千古难题。与德国通过忏悔政治来反思历史不同,日本却发展出了自己独特的历史书写方式。这种方式深刻影响了日本二战题材电影的创作与呈现:通过构建“受害者共同体”的影像,模糊战争责任,并将侵略历史美学化,从而实现了从“战争加害者”到“悲情败者”的身份转换。岩崎昶曾言:“日本电影史中有一半是战争电影史。”这句话不仅揭示了电影作为艺术的地位,更反映出这些电影在塑造国民历史认知中的关键作用。
受害者共同体的影像构建与策略
日本的二战电影呈现了选择性的战场描写,构成了独特的记忆策略。在众多的二战题材影片中,背景设定在太平洋战争的影片占据了大部分,然而涉及中日战争的作品却寥寥无几。为什么会这样?答案在于:在太平洋战争中,日本常常被描绘成与强大美国军队对抗的“弱者”,符合“悲壮抗敌”的叙事需求;而在中国战场,日本作为侵略者的形象则难以通过美学来包装。在这些影片中,中国军队的形象被极度符号化,日军的暴行被淡化,甚至敌人只是匆匆而过的黑影。这样的镜头处理方式,彻底消除了对侵略本质的直接揭示。
与此同时,广岛和长崎的原爆爆炸成为日本战后记忆的核心象征,许多影片通过这些事件构建起“终极受难者”的叙事。例如,《我的广岛父亲》和《爆心》便通过家庭创伤的代际传递,让原子弹成为日本“受害者”的象征,并通过这种方式洗脱了侵略战争的罪行。《萤火虫之墓》则通过展示兄妹因饥饿而死的惨状,引发观众的同情情感,进而将“反战败”情绪转向“反战”的思考,进一步使得日本“唯一核爆受害国”的身份在全球范围内得到强化,原子弹的蘑菇云成为了净化历史的视觉符号。
记忆篡改与虚构的历史再现
随着历史见证者的逐渐消失,日本进入了一个“后真相时代”。在这个时期,历史事实被有意忽视或篡改,尤其是南京大屠杀。在日本的教科书中,南京大屠杀被重新描述为“南京事件”,并通过电影《归国》中的“英灵还魂”情节进行虚构,通过士兵穿越时空目睹现代日本的繁荣,暗示他们的牺牲是值得的。类似的情节如《没有出口的海》,通过士兵的临终感慨“敌人也爱打棒球”,以此掩盖侵略战争的本质,将战争责任推给虚构角色,巧妙地避开了对日本国家机器罪行的深刻反思。这样的去政治化叙事不仅误导了年轻一代的历史认知,还让他们忽略了日本战争责任的严重性。
电影作为情感的载体,逐渐替代了历史事实,军国主义符号在日本当代影像作品中得到了巧妙包装。例如,《联合舰队长官山本五十六》中的山本五十六,从一个几乎被神化的战争英雄,转变为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物,这种人物化的叙述方式,不仅弱化了他作为战争罪行负有责任的形象,还模糊了历史的残酷。这样的“美化记忆”方式,无疑成为了日本右翼势力文化复兴的重要工具。
记忆斗争:反战叙事的边缘化与复兴可能性
然而,即便如此,日本电影中仍不乏反战的良知。《人间的条件》通过主角梶在雪原中的呐喊“这不是圣战,是屠杀!”,传达了强烈的反战立场;而左翼导演今井正在《二十四只眼睛》中,通过女教师的视角揭示学生沦为战争牺牲品的悲剧,直指军国主义的非人道性质。但在右翼势力的压制下,这些影片逐渐被边缘化。尤其是随着战后出生的日本人占总人口的75%,集体记忆的塑造更依赖于媒介的影响。著名编剧石原慎太郎曾公开宣称:“日本青年应学习神风精神”,并在《吾为君亡》这部电影中,借由偶像明星出演特攻队员的角色,巧妙地将军国主义的情感渗透到年轻人的文化中。
日本二战电影中的“败者叙事”,实质上是记忆政治对历史真相的篡改。通过受害者共同体的构建、选择性呈现战场画面和暴力的美学化手法,电影完成了从“战争加害者”到“悲情败者”的身份转变。那些无数在侵略过程中死去的无辜生命,那些被掩盖的屠杀和历史因果,逐渐消失在记忆的黑洞中。现实中的“败者”并非没有影像,而是被剥夺了讲述自己历史的权利。想要找回这一权利,才是对历史最深刻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