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到15世纪80年代,里斯本的码头区在流传其他的理论,称前往东印度或许还有另一条路。里斯本城是探索的前沿,是测试关于世界的各种观念的实验室。在欧洲各地,天文学家、科学家、地图师和商人都到葡萄牙寻找关于非洲形状的最新信息。犹太数学家、热那亚商人和德意志地图师被吸引到葡萄牙熙熙攘攘的街巷,从特茹河[1]的入海口眺望无边无际的大洋,葡萄牙卡拉维尔帆船就从那里返回,运回黑奴、色彩鲜艳的鹦鹉、胡椒和手绘地图。若昂二世对航海的兴趣引发了一个科学委员会的问世,该委员会将利用所有这些知识资源。有一位知识分子是若泽·维齐尔尼奥,当时最伟大的犹太天文学家和数学家亚伯拉罕·萨库托的弟子;还有德意志人马丁·倍海姆,他后来发明了地球仪的原型。为了科学探索,这两人都乘坐葡萄牙船只,以便观测太阳。
(马丁·倍海姆)
1483年夏季,康在一点一点地沿着非洲海岸南下摸索的同时,热那亚冒险家克里斯托弗•哥伦布(西班牙人称他为克里斯托瓦尔·科隆)来到里斯本宫廷,提出了抵达东印度的一种新方案。若昂二世已经知道他的方案了。十年前,他收到了著名的佛罗伦萨数学家和宇宙学家保罗·托斯卡内利的一封信和一张地图。托斯卡内利提出,“从此地前往印度,即香料国度,有一条海路;这条海路的距离比通过几内亚要短”【7】。他的推断是,因为地球是圆球形的,所以无论往东还是往西航行,都可能抵达东印度,而向西航行的距离更短。除了此时尚无人知晓的美洲的无形障碍之外,托斯卡内利还犯了一个根本性的错误:他对地球的圆周长估算过低。然而,在该世纪最后几十年里,伊比利亚半岛的几个国家争夺世界的竞赛愈演愈烈,所以这封信和这张地图注定要成为重要的因素。哥伦布知道托斯卡内利的信的内容,或者拥有这封信的一个副本。现在他大胆地求见若昂二世,要求国王给他足够的资源,尝试一下。国王十分开明。他将极度自信的哥伦布的提议转交给他的学者与数学家委员会斟酌,并等待康归来。
康于次年,即1484年4月初返回了里斯本,带回了关于非洲海岸向东延伸的报告。若昂二世仔细地询问了他的探险家,对结果非常满意,赏赐给他一大笔年金,并封他为贵族,允许他使用国王的纹章。康选择的纹章图案是两根石柱,顶端有十字架。对若昂二世来说,东印度已经近在咫尺。显然再来一次远航就足够了。
康的报告意味着,哥伦布的希望破碎了。他的谈吐风格和数学计算都被认为是错误的。若昂二世的委员会判断,哥伦布在托斯卡内利的基础上错上加错,严重低估了地球的尺寸:按照他对去往东印度距离的估算,他把地球的尺寸缩小了25%。而他那种自信满怀、不容置疑的傲慢模样更让人难以忍受,再加上他大言不惭地要求赏赐,更是让人不悦。“因为国王看到哥伦布夸夸其谈,并且非常傲慢地吹嘘自己的本领,并且对日本岛的位置完全是异想天开,所以对他没有多少信任。”【8】葡萄牙历史学家若昂·德·巴罗斯记载道,“于是他大失所望地离开了国王,前往西班牙,在那里兜售他的计划。”哥伦布开始游说伊莎贝拉和斐迪南[2],利用西班牙与葡萄牙之间的竞争关系,来鼓吹自己的宏图大略。
与此同时,若昂二世对成功自信满怀。1485年5月或6月,康在马丁·倍海姆陪伴下,携带着更多石柱再度出航,打算将石柱树立在非洲的最南端。几个月后,葡萄牙国王向全世界宣扬,他的水手已经接近了最终的突破。11月,他的演说家瓦斯科·费尔南德斯·德·卢塞纳起草了国王给新教皇英诺森八世的书信,其中充满了民族主义宣传和圣战的浮夸言辞。他写到了祭司王约翰:
(迪奥戈·康)
阿拉伯海周边那些居住在亚洲的王国和民族,我们对其知之甚少,但它们极有可能虔诚地信奉我们救主的神圣宗教。如果最渊博的地理学家的阐述是正确的,那么葡萄牙航海家距离这些王国和民族已经只有几天的航程。我们的人探索了非洲海岸的大部分,在去年接近了普拉苏斯海岬(非洲的最南端),阿拉伯海就从那里开始。从里斯本出发,4500里的范围内,我们探索了所有河流、海岸和港口,最为一丝不苟地观察了海洋、陆地和星辰。探索该地区之后,我们将发现数额巨大的财富和无上的荣光,它们属于所有基督徒,尤其属于您,我们的圣父。【9】
卢塞纳随后引用了《诗篇》第72章:“他要执掌权柄,从这海直到那海,从大河直到地极。”【10】这里的大河指的是约旦河,而在若昂二世越来越膨胀的全球视野中,它完全也可以代表特茹河。
然而,就在卢塞纳慷慨陈词的同时,国王的希望又一次破灭了。数千英里之外,康发现,海岸线向东延伸只是个幻觉,那只不过是一个大海湾,海岸线很快又继续向南延伸,似乎无穷无尽。这年秋季,他在南方160英里处的一个海岬树立了又一根石柱;海岸的景致逐渐从热带森林变成低矮荒芜的沙丘、稀疏的植被和半沙漠。1486年1月,康的耐力到了极限,此时他抵达了现代纳米比亚的一个地方,他称之为十字架角。他在那里树立了他的最后一根石柱,周围是一大群海豹在黑色礁石上晒太阳。非洲似乎会无穷无尽地延伸下去,康在这个时刻从历史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要么在归途中丧命,要么返回了里斯本,而若昂二世因为自己公开鼓吹的胜利化为泡影而恼羞成怒,对康大肆羞辱,让他从此默默无闻。
不管康的最终命运如何,他为地图增添了新的1450英里海岸。葡萄牙人似乎不知疲倦,吃苦耐劳,而且愿意驱使自己奔向已知世界的边缘,乘坐他们灵敏的卡拉维尔帆船翻越惊涛骇浪,或者探索西非的奔流大川,以寻找那捉摸不定的祭司王约翰的王国,以及通向尼罗河的内陆航道。在努力的过程中,许多人失去了生命。他们死于船只倾覆、疟疾、毒箭和孤寂,留下了少量痕迹,否则历史要将他们彻底遗忘。
康的奋斗的最震撼人心的纪念物,位于刚果河上游的叶拉拉瀑布。乘帆船或划桨船抵达此处的人,必然要从海口逆流而上100英里,途经红树林沼泽和植被茂密的河岸。随着他们的前进,水流也越来越强劲,直到他们抵达一处怪石嶙峋的峡谷,看见声若雷霆的瀑布,巨大的激流就这样从非洲的心脏喷涌而出。他们的船只再也不能前进,于是他们丢下船,攀爬岩石,前进了10英里,希望找到可供通航的上游水道,但接连不断的湍流粉碎了他们的希望。在震耳欲聋的激流之上高高耸立的岩壁,他们留下了一幅雕刻,这是另一种类型的纪念碑。他们刻下了若昂二世国王的纹章、十字架和几句话:“伟大的君主,葡萄牙国王若昂二世国王的船只抵达此地,水手有迪奥戈·康、佩德罗·阿内斯、佩德罗·达•科斯塔、阿尔瓦罗·皮里斯、佩罗·埃斯科拉·A……”右下角是另一个人刻下的其他姓名:“若昂·德·圣地亚哥、迪奥戈·皮涅罗, 贡萨洛·阿尔瓦雷斯,病号有若昂·阿尔瓦雷斯……”【11】另一个地方则只刻下了一个教名:“安塔姆。”这些铭文都断裂了,刻下这些文字的具体情况也模糊不清,仿佛极地探险家日记的最后一段。铭文显示了船长们的名字:迪奥戈·康和其他刻在十字架旁边的人名。但这些指挥官可能并不曾真正到场。康可能是派人进行了一次探索,以检查刚果河的适航性;第二批名字可能就是真正执行任务的人。两批铭文都不完整,仿佛在同时被打断了。显然有人患病或死亡,可能是因疟疾而死。他们是因为太虚弱而无力继续铭刻了吗?他们是在岩石上雕刻的时候遭到了突然袭击吗?不寻常的是,铭文没有留下日期,也没有当时的史料记载此次探险。直到探险家于1911年发现这些铭文,世人才知晓此事。
(叶拉拉石刻)
[1]特茹河是葡萄牙语名字。它是伊比利亚半岛最大的河流,发源于西班牙中部,向西流淌,最终在葡萄牙里斯本注入大西洋。它的西班牙语名字是塔霍河。
[2]伊莎贝拉是卡斯蒂利亚女王,斐迪南是阿拉贡国王,他们的婚姻为西班牙的日后统一和形成民族国家奠定了基础。
本文节选自我的译作:
征服者:葡萄牙帝国的崛起
通过“地中海史诗三部曲”(《1453》《海洋帝国》《财富之城》),《纽约时报》畅销书作家罗杰•克劳利确立了自己的地位:他是我们这一代研究欧洲伟大航海帝国的卓越历史学家,也是十字军东征之后东西方冲突领域的专家。在《征服者》中,克劳利讲述了葡萄牙崛起的史诗故事。由于莫大的勇气和它的探险家们高超的航海技能——这种战术优势在当时是任何一个国家都无法比拟的——这个贫穷的小国在一个世纪里主宰了海上霸权。葡萄牙发现通往印度的新航道、对抗穆斯林统治者的帝国主义征服战争和对香料贸易的垄断,将永久性地扰乱地中海,并建立第一个全球经济体。
克劳利依赖书信与目击者证词来叙述蕞尔小国葡萄牙飞速而惊心动魄的崛起。《征服者》展现了葡萄牙帝国全副的光辉灿烂和凶狠残酷,将雄心勃勃而狂热奋进的阿维斯王朝的人物们描摹得栩栩如生。“幸运的”曼努埃尔一世国王、“完美君王”若昂二世、四处劫掠的总督阿方索•德•阿尔布开克和探险家瓦斯科•达伽马这些人物玩弄着他们个人的野心和帝国的公共目标,为了追寻全球的财富,往往要蒙受惨重损失。葡萄牙崛起的故事的另一个核心是,它努力要消灭伊斯兰文化,在印度洋建立一个基督教帝国。为了寻找神话中的基督教君主祭司王约翰,葡萄牙探险家深入非洲腹地;他们还残酷无情地攻打印度的港口城市,力图垄断贸易。
绕过非洲之角去往印度的航道的发现,是航海史上的伟大突破,但也预示着世界秩序被彻底打乱。在随后一个世纪里,没有一个欧洲帝国比葡萄牙更野心勃勃,没有一位君主比葡萄牙列王更掠夺成性。在这过程中,他们创建了第一个远程的航海帝国,释放出了如今塑造我们世界的全球化力量。在克劳利笔下,葡萄牙帝国的完整故事及其野心造成的人道代价,终于得到了讲述。
延伸阅读:
无垠之海:世界大洋人类史
作者: [英] 大卫·阿布拉菲亚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出品方:甲骨文
副标题:世界大洋人类史
原作名:The Boundless Sea:A Human History of the Oceans
译者: 陆大鹏 / 刘晓辉
出版年:2024-10
页数:1636
定价:288
装帧:精装
丛书:甲骨文丛书
内容简介 · · · · · ·
在人类社会建立联系的过程中,海洋发挥了重要作用,它是不同民族之间进行远途贸易和交流的主要途径。这部鸿篇巨制追踪了人类在世界各大洋周边以及跨大洋的旅行与交流互动的历史,详细阐述了人类与大洋从最早一批航海者的时代一直到今天的关系。大卫·阿布拉菲亚以细腻的笔触,生动地叙述了商人、探险家、海盗、制图师和旅者等群体如何通过海洋追寻香料、黄金、象牙、奴隶、可定居的新土地和关于远方的知识。他跳出欧洲中心主义的窠臼,强调来自其他大洲的航海者发挥的作用;同时展示了海上网络如何由点到线、由线到面,最终构成覆盖全球的联系网络。这是一部恢宏的史诗,而且采用了令人振奋的新视角-从无垠大洋的角度审视人类历史。
作者简介 · · · · · ·
作者简介
大卫·阿布拉菲亚是剑桥大学地中海史荣休教授,冈维尔与凯斯学院研究员,曾任剑桥大学历史专业主席。他的著作包括《弗里德里希二世》《人类的发现》和《伟大的海:地中海人类史》,其中《伟大的海》已被翻译成十几种语言。他是欧洲科学院院士和英国学术院院士,担任英国学术院中世纪研究部门的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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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我和《忽左忽右》合作的新播客节目《首相塔》上线了,聊聊我和程衍樑觉得有趣的八个历史人物,都是首相或总理,借用《冰与火之歌》的典故,称之为“首相塔”。
详情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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