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今天很多学者在总结清末新政教训时,指出清政府对于改革缺乏“顶层设计”。我们今天大概不会否认清王朝被逼到这份上,确实是真想改革了。毕竟天下是它的,它也不希望把天下大乱。要是清末新政搞成了会怎么样?这个我们谁也不敢下定论,毕竟没有发生的事情,怎么说都可以。但我们可以讨论清末新政为什么会败。
我记得托克维尔在名著《旧制度与大革命》中就说,一个腐败政权的崩溃往往不是因为它墨守成规,而是因为它的改革。改革把人民的期望点燃了,人民往往对于改革太多超出现实的期待,政府往往在改革中不断点燃人民的热情,又往往迫于现实条件而不断浇灭人民的热情,把人民推到自己的对立面。这样的改革不是在凝聚共识,而是分裂社会。
托克维尔的总结很适合清王朝末期的新政,尤其体现在清末立宪改革上。1906年9月1日,清政府正式宣布“预备立宪”,这让很多人兴奋的不得了。半个月后,9月18日,《申报》就刊载了马相伯的演讲,其中有一句“何幸一道光明从海而生,立宪上谕从天而降”。这反映了当时好多人的心态,仿佛一旦有国会和责任内阁,中国立马就能好了。这显然是完全不符合实际的。更何况清王朝的一切改革都是以不挑战皇权和满洲统治权为限度,这就更限制了改革的方向。参与政治的所谓中等社会与改革决策者之间分裂了。
我们知道,压垮清王朝合法性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皇族内阁”。这个皇族内阁在当时也没人称为“军机处内阁”。这个东西一出来,所有人都失望了。人们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却是换汤不换药,那清政府到底有没有改革的诚意呢?当人们一旦质疑这个问题时,清政府还有合法性吗?
但在现实当中呢?按照西方议会体制,内阁是国会多数党出面组织。内阁的产生先需要有国会,要有多数党,对不对?国会的产生则需要一整套选举流程,而选举流程是需要面向基层,至少面向一部分基层开放的。你要把这套机制从上到下搭起来,需要做多少工作?需要经过多少不断摸索和调整?
日本明治维新,1881年宣布要成立国会,1890年出台《大日本帝国宪法》,花了九年时间,而且日本这个所谓的立宪到底成色如何,我们都很清楚了。清政府说,我们也九年预备立宪。这个消息一传出来,各个地方实力派和所谓社会名流就开始嚷了,九年太久了,一两年就可以了。然后发动了一次又一次的国会请愿运动,要求明年就开国会。
清政府在这个压力之下,怎么办呢?宣布要不我先把责任内阁搞出来吧。但问题是你连国会都没有,却要先搞内阁,内阁成员从哪里来,人怎么选?那不就只能军机处换块招牌吗?
过去我们的主流叙事采用革命党的说法,说清末新政“假立宪,真皇权”,今天学术界不太说它假立宪了,因为即便撇开清政府的动机不谈,即便清政府出于好的动机,你这么搞也不可能成功。就算你真的把德国或日本那套所谓的君主立宪引进过来,又能怎么样呢?国会内阁是仙丹吗?吃下去就能长生不老了吗?想靠这种方式迅速强国,本来就不切实际。
总之,预期和现实的分裂,是清末新政没有办法避免的结构性问题。关于这个问题,亨廷顿在名著《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里面总结得很清楚,可以找来看看。亨廷顿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他是我们对立阵营的,但这不妨碍他一针见血地指出:那些亚非拉国家想要走上现代化的道路,与其学习华盛顿,倒不如学习莫斯科和北京;一个社会可以有权力而无自由,但不能有自由而无权力,你得先有一个稳定的政治权力,才能考虑怎么规范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