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深秋的宿县街头,一辆黄包车缓缓驶过。车夫撩起布帘,一位穿着长衫的中年男子俯身下车,衣角依稀带着墨香的味道。他掏出怀表看了看时辰,随手从口袋里取出两枚铜元递给车夫,然后迈步走进了货栈。这是董士沅的一天,像往常一样平凡。账本上整齐地记录着:“赏车力2角,购烧鸡1元4角,付邮汇武进家用3元。”
那时,谁能想到,这位身穿长衫、行事体面的中年人,在六年后的同一天,居然会在一间破旧的屋子里颤抖着写下:“卖字画得银8角,购杂粮3升。” 一本泛黄的账簿,无声地揭示了战火如何摧毁了中产阶级的生活。
从鱼蟹满桌到杂粮充饥:体面生活的崩溃轨迹
翻开董士沅1936年的账本,工整的字迹如同印刷体般清晰。每月收入103银元,其中46元来自货栈掌柜的固定薪资,其余部分来自投资分红与存款利息。他的支出清单更像一幅市井生活的画卷:每周都有烧鸡和鱼蟹,出门必乘黄包车,就连下乡收租也要特地购买开水鸡蛋。
在1936年12月2日的账目上,一笔“援绥军捐款1.34元”的记录,在满是日常开支的账单中显得格外庄重。那是战云初起之时,一个中产阶级者的家国情怀。
然而,转折发生在1937年秋。账本中空白的部分,突然出现了潦草的批注:“沪战起,汇武进家用倍之。” 随着南京沦陷,这位来自江苏武进的商人开始频繁向家乡汇款。1938年初,账本上出现了“购爱国公债10元”和“红十字会捐5元”的记载,而肉类开支已经开始缩减了三成。
到了1939年,他不得不出租宅院来换取租金差,账本里第一次出现了“卖字画得银”的条目。曾经随手赏给茶房2元的小气,变成了“赏倒便桶1角”的窘迫。
良民证与算命钱:精神世界的双重沦陷
1940年的账本里,出现了两项新的支出,刺痛了后人的眼睛:“办理良民证1.2元”和“算命看相共计3元5角”。前者是沦陷区百姓的生存凭证,后者则成为了乱世中产阶级的精神麻醉剂。
不久后,董士沅的体面生活在物价飞涨中彻底破碎。尽管他依旧保持洗澡理发的习惯,但必须将这两项服务拆开消费;依然购买书籍,但所购书籍已从《墨子汇海》变成了《心经》和《金刚经》。
档案显示,当时上海的米价暴涨了40倍,而董士沅的月收入却骤降至战前的三分之一。账本中的“邮递费”一项激增,透露出他对江苏家乡的深深牵挂。
1941年,账本里夹着一张《申报》影印本,报道着“沪上名流避居香港”的消息,而他的账本则写着:“购旧皮箱1只,价2元。”这或许象征着他准备逃难的预兆,然而,这只皮箱最终并未装满远行所需的盘缠。
知识分子的体面:乱世中的最后防线
1942年2月,在账本的最后一页上,记录着“购《英汉辞典》1册”的条目。那时董家已经搬进了漏雨的厢房,但董士沅仍在坚持阅读。战前,他的藏书主要是《法律质疑汇刊》和《铁道史》,而战后的书单里,《金刚经》和《面相学》逐渐取代了理性思考,显示出他的惶恐不安。而《英汉辞典》的存在,则暗示着某种不甘心。
同期,《大公报》的社论或许能解释董士沅的困境:“中产阶级如风中芦苇,既无劳工之无产无畏,亦无豪绅之翻云覆雨。”董士沅的困境正是如此:他既无法像富商那样迅速转移资产,也不愿像贫民一样彻底放弃。他的账本里不断出现的“量入为出”四字批注,正是这种挣扎的体现——即便是购买咸菜,他也要标注价格波动。
恩格尔曲线的警示:从0.3到0.6的生死跨越
经济学家从董士沅的账本中发现了惊人的数据:1936年,他家庭的恩格尔系数为0.28,属于“最富裕”层级;到了1938年,这一比例飙升至0.605,直接跌入了“贫困”区间。这种断崖式的变化背后,是战争对中产阶级的精准打击——他们既没有土地来抵御通货膨胀,也没有足够的资本进行投机倒把。
账本显示,在战前,董士沅的投资收益占总收入的55%,而到1940年后,这一项完全归零。更为严酷的是,当富人通过囤积居奇获取暴利时,中产阶级却因“体面”束缚无法转型。他宁可绕远路花双倍的路费返乡,也不愿像小商贩那样沿街叫卖;即便不得不变卖家当,也总要用“出租房屋”和“兼职卖字”等相对体面的方式。这种精神枷锁,或许比经济困境更为致命。
参考资料:
《中国近代城市生活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抗战时期社会经济调查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民国物价史资料汇编》(上海书店出版社)《沦陷区经济研究(1937-1945)》(南京大学出版社)《中国中产阶级史论》(北京大学出版社)《董士沅家庭账簿(1936-1942)》(宿县地方志办公室藏)《申报》影印本(1936-1942年)《近代中国民间文书与日常生活》(浙江古籍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