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一幅北宋都城东京汴梁的繁华画卷徐徐展开。令人惊讶的是,在这座远离海洋的内陆城市里,鱼虾水产却占据了市民餐桌的重要位置:“十二月,街市尽卖撒佛花、韭黄、生菜、兰芽、勃荷、胡桃、泽州饧。冬月,黄河诸远处鱼产盈车而入,京师谓之‘车鱼’。”
北宋东京,即今天的河南开封,地处中原腹地,黄河下游平原,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内陆城市。然而史料记载,这里的市民却对鱼类情有独钟——从皇宫御宴到市井小摊,从达官贵人到平民百姓,鱼肴无处不在。这种现象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历史玄机?
宋代的饮食文化中,鱼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吴自牧在《梦粱录》中记载了宋代城市的饮食业:“汴京食店,多为分割专卖,如头羹、石髓羹、粉羹、鱼羹、鳝鱼羹之类的专门店。”其中以鱼为主料的餐馆不在少数。
在北宋东京,甚至出现了专门卖鱼的“车鱼”市场。每年冬天,大量黄河鱼通过车载进入京城,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宋代文学家欧阳修在《奉答圣思达鲤鱼》一诗中写道:“大鱼人骑上天去,留得小鳞来按觞。”说明当时鲤鱼等鱼类已是宴席上的常客。
《东京梦华录》中详细记载了东京的餐饮盛况:“每日交五更,诸寺院打铁牌子或木鱼,循门报晓……诸门桥市井已开,酒店内多有商贩,倾盖相接,竞效鲜食。”这里的“鲜食”很大程度上指的就是新鲜的鱼虾水产。
一座内陆城市能够形成如此浓厚的食鱼文化,首先得益于其发达的水系。北宋东京有着“四水贯都”的美誉,即汴河、蔡河、金水河、五丈河四条河流穿城而过,构成了密集的水运网络。
其中,汴河作为连接黄河与淮河的重要水道,不仅承担着漕运功能,也带来了丰富的水产资源。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生动描绘了汴河两岸的繁荣景象,河中船只往来如织,岸边商铺林立,其中不乏卖鱼的摊贩。
这些河流与周边的湖泊、沼泽共同构成了东京丰富的水产养殖系统。据《宋史·食货志》记载,朝廷在各路设“河泊所”,对渔业生产进行管理并征税,足见当时渔业之发达。
宋人不但捕鱼,还发展出了成熟的养鱼技术。北宋初年陶谷的《清异录》记载:“江南人家,池塘养鱼,取供食。”这种池塘养鱼技术在东京周边也被广泛采用,为城市提供了稳定的鱼类供应。
单靠本地水产,难以满足东京百万人口的消费需求。史料中频繁出现的“车鱼”二字,揭示了一条庞大的鱼类供应链条。
每年冬季,黄河上游地区捕捞的大鱼,通过特制的车辆运往东京,形成所谓的“车鱼”。《宋会要辑稿》中记载,天禧五年(1021年)十二月,宋真宗曾特别赏赐大臣“车鱼各一匣”,可见车鱼在当时已属珍品。
更令人惊叹的是,宋代已经发展出了相当成熟的冷链运输技术。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记载:“冬月取黄河鱼,用冰养之,转运入京,谓之‘冰船’。”这种用冰保鲜的方法,保证了鱼类从黄河沿岸运至东京仍然保持新鲜。
与此同时,发达的漕运系统也为鱼类运输提供了便利。据《宋史·食货志》记载,漕运最盛时,每年有约600万石粮食通过汴河运抵东京。这些漕船在返程时,往往会携带各地的特产,包括各种水产。
北宋与辽国之间,确实存在着一道看不见的饮食文化交流链条,而这主要通过双方的贸易场所——榷场来实现。
自澶渊之盟(1005年)后,宋辽之间在边境设立了多个榷场,进行官方许可的贸易。北宋用香料、茶叶、瓷器、书籍等,交换辽国的羊、马、皮毛等产品。虽然史料中鲜少直接记载鱼产品的贸易,但辽国控制下的辽东地区及东北河流中盛产的各种鱼类,很可能通过这些渠道进入了北宋。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辽国境内有混同江(今松花江)、鸭子河(今嫩江)等丰富水系,渔业发达。《辽史·营卫志》记载,辽朝皇帝四季“捺钵”(行营),春捺钵的主要活动就是捕鱼和捕鹅。辽主在冰上捕鱼时,常令部下在周围观察,发现鱼群后即破冰下网,首获之鱼则设“头鱼宴”庆贺。
这种捕鱼技术和鱼产品,很可能通过边境贸易传入北宋。苏颂出使辽国时曾写诗描述:“辽人捕鱼于河,冬月取之,以冰养之,转鬻于道。”说明辽国也有类似的冷链运输技术。
北宋与辽国之间,不仅仅是政治军事上的对峙,更有文化习俗上的相互渗透。这种渗透也体现在饮食文化上。
朱彧的《萍洲可谈》记载:“北界(指辽国)饮食甚贱,羊肉、鱼、米皆贱。”说明鱼在辽国也是常见食品。随着两国使节往来频繁,饮食习俗必然相互影响。
北宋的文人官员在出使辽国后,往往会撰写行程录,其中不乏对辽国饮食的描述。这些记录在传入中原后,可能会引起人们对异域饮食的好奇与模仿。
与此同时,东京城内居住着不少来自北方的少数民族,包括契丹人、女真人。《东京梦华录》记载,每逢元旦,辽国使节会在东京朝见宋帝,参加盛大的宴会。这种场合无疑也是饮食文化交流的机会。
北宋朝廷对渔业的重视,也推动了食鱼文化的普及。一方面,渔业是国家税收的重要来源之一;另一方面,鱼类作为相对廉价的蛋白质来源,对维持京城社会稳定有重要意义。
王安石变法期间,推出的市场法(市易法)使朝廷能够直接参与市场交易,平抑物价,其中包括鱼价。苏轼在《物类相感志》中提及:“京师鱼价,常平司每岁夏秋,差官监视,量定价值。”这种政府干预,保障了鱼类的稳定供应。
此外,北宋实行的“休渔”政策也值得注意。《宋史·食货志》记载,朝廷规定“江河湖泺,皆有禁月”,在鱼类繁殖季节禁止捕捞,这种可持续的渔业管理方式,保障了长期的鱼类供应。
从更广阔的视角看,东京城的食鱼现象,反映了宋代社会经济的高度发展。发达的交通运输、成熟的冷藏技术、活跃的商品经济、政府的有力管理,共同促成了这一现象。
而宋辽关系在这一过程中扮演的角色,则提醒我们:即使是在对峙的政权之间,经济文化的交流也从未完全中断。一条从辽国河流中捕捞的鱼,经过契丹渔夫、边境商人、宋代贩夫的手,最终出现在东京市民的餐桌上,这其中蕴含的,正是历史的复杂与丰富。
如今,当我们翻阅宋代文献,那些关于鱼的记载仿佛历史的鳞片,在时光中依然闪烁。它们告诉我们,文明的发展从来不是孤立的,就像河流终将汇入大海,人类的经济、文化、生活,也总是在交流中向前发展——哪怕这种交流,是通过一条看似普通的鱼来实现的。
开封城里寻常百姓家飘出的鱼香,不仅连接着黄河的波涛,也隐约牵连着北方草原上的契丹渔歌。这是舌尖上的历史,也是一条洄游的鱼所见证的文明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