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历代帝王中,明太祖朱元璋的面貌,也许是最具争议的一个。从民间“鞋拔子脸”的嘲讽到故宫端庄圆润的御容,这位农民出身的开国皇帝,似乎在他死后几个世纪里,依然被后人“重新塑形”。他的真实面貌究竟如何?是清人刻意的丑化,还是早有其源?若要追寻这场“画中真相”的变迁,就不得不穿行于明清两朝的档案、笔记与民间传说之中。
“奇骨贯顶”的隐语
最早描述朱元璋相貌的文字出自《明太祖实录》。这部明代皇家编纂的正史记载,朱元璋“姿貌雄杰,奇骨贯顶”。在古代相术中,这四字并非贬义,而是帝王之相的象征。所谓“奇骨”,指骨骼特异、非凡人所具;“贯顶”则意味着头骨高耸,正中贯通天庭。对于迷信天相的明初人而言,这样的特征象征着“天授之命”。可到了今日,这种头骨特征再被写实表现时,或许就成了“长脸”“削颊”的形象来源。
古人讲究“形随气转”,相信帝王之貌与国运休戚相关。朱元璋的相貌描述带有浓烈的神话气息——他的母亲梦见神赐药丸,光焰四射,香气萦绕不散,这样夸张的细节其实反映了一个时代的信仰:凡圣贤必具异相。这样的神化也在无形中增加了朱元璋画像的复杂性——到底要画出生理的他,还是政治的他?
画像之谜:从失望到重赏
有关朱元璋画像最生动的记载,来自明初官员陆容的《菽园杂记》。书中写道,太祖让画师为自己画像,结果一一观之都极为不满。那些画师忠实地摹出了他的真实面貌——“太逼真”,甚至让皇帝自己都不愿承认。直到一位画工稍作修饰,给他画出了“穆穆之容”,即威仪端整、气度雍容的脸,他才眉开眼笑,大加赏赐,还命此画多制若干,分赐诸王。
也就是说,圆脸版的朱元璋,并非写实,而是皇权审美的产物。那位画师的机敏给他带来了“重赏”,却也无意间制造了历史上最具误导性的“标准像”。这件事在古代其实极常见。无论汉唐宋元,帝王画迹往往不是写实,而是政治象征——温和、庄重、秩序井然。太祖既出身草莽,又自觉须以形象驯服天下,所以那抹“稍加修饰”的笑,正是王者再造自身的开始。
长脸的出现与民间的默许
然而到了明中后期,一切又起了变化。正德、嘉靖年间,民间逐渐出现所谓“鞋拔子脸”的朱元璋像。那是一张修长、颧骨高、目光倔强的脸——与早期宫廷圆脸大相径庭。这种变化并非偶然。正德以逸游著称,嘉靖信奉道教、讲究天象与命数,民间文化空前活跃,人们开始以笔记、年画、祈福图的方式重新解读前朝帝王。
《三垣笔记》中描写朱元璋“五岳朝天”,也是奇骨异象的寓言式描摹。可这“奇骨”在艺术家笔下被逐步具体化,成了狭长的面部结构。由于当时皇室未曾严厉禁止,对下层画家而言,这种风格便自然流传。于是到了晚明,朱元璋的“长脸”已是约定俗成的样式。
清人的“替罪羊”
近代以来,很多人习惯说朱元璋被“清朝丑化”。原因有二:一是清立国后为异族政权,人们倾向将任何有损汉人形象的事归咎于清廷;二是清代宫廷里确实收藏有长脸版的朱元璋画像。可若细查,其实清人并没有刻意丑化。清宫档案所载的画像,大多沿用明末流传的旧样。毕竟清初入主中原后,重修历代帝王庙,制度上极其谨慎,不会擅自篡改前朝皇帝形象。
与其说清朝“丑化”,不如说他们“沿袭”了明代中后期的民间形象。清廷只是将已有的面貌定格为“历史标准”。而后世误以为那是“清人故意作恶”,实则误读了艺术与政治的继承关系。这种误会反映出一种心理投射——人们更愿意把“不可接受”的结果归因于外族统治,而非自家晚明文化的自我演变。
从相貌到象征
无论朱元璋究竟长什么样,他的画像早已不只是面部写照,而是一种政治寓言。圆脸代表秩序、祥和、天命归一;长脸则带着草根皇帝的峭厉与宿命。这种二元对立的存在,正对应了朱元璋性情的两面性:早年血雨腥风、用人如草,建国后却崇尚礼制、追求稳固。
想想那位敢在圣颜上“润饰”的画工——他懂得帝王要的不是自己,而是“应当被看见的自己”。明代的艺术政治化正是从这类细节中展开。封建时代的画像并非照相,而是一种“面具”。这个面具既遮掩了真实的皱纹,也塑造出权力的永恒。
辅以一点制度背景,更能看出这幅画的深意。明代皇帝与诸王的画像多用于宗庙祭祀和世系传承,具有礼仪与政治双重功能。绘制时注重“神似”,而非“形似”,强调的是威仪而非血肉。朱元璋命人临摹自己“端方之貌”,正是为了以脸传德,用艺术固化权力的正当性。
历史的倒影与现代的解读
今天人们重新审视朱元璋画像,并非真要寻找他的五官,而是在探问历史如何塑造权力的形象。若说圆脸是官方叙事的塑像,长脸则是民间记忆的回声——两者都是历史真实,只是视角不同罢了。
朱元璋本人无疑是“以丑行王道”的象征。他出自贫贱,饱经饥荒屠戮,因此对“美饰”警惕,对“真相”又恐惧。他既厌恶被人看到自己的粗鄙,又借画像维持神圣的距离。这种矛盾,也许正是所有帝王共同的人性写照。
当“鞋拔子脸”的传说延续到清代乃至今天,它早已超越了审美范畴,而成为社会记忆的载体。清人只是继承者,现代人则是注释者。朱元璋的真实容貌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从“丑化”的指责到“造神”的辩护,这段历史折射出我们如何面对权力与民族情绪。
若回望那句古语:“形貌之奇,功业亦奇。”朱元璋的“奇骨贯顶”,或许从未是丑,只是命运的符号。他的外貌,无论圆润还是削长,终究承载了一个农民皇帝攀至天子的全部张力。面对这幅充满争议的画,我们也许该释然:丑与美不过时代眼光,而真与假,才是历史最大的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