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报记者 马黎 王晶
良渚,是中华五千年文明史的见证。
在前几天举行的第三届“良渚论坛”主论坛上,考古学家、西北大学校长孙庆伟做了主旨演讲。孙庆伟说,彰显中华民族的文化主体性,关键的一条就是关于重塑文明的定义,建立判定人类进入文明社会的中国标准。
正是基于以良渚古城为代表的考古发现,中华文明探源工程冲破了长期以来西方学界以“文字、冶金术和城市”作为早期文明三要素标准的束缚,创新提出了以“城市、阶级、国家”作为判断文明社会的中国方案。
在活动间隙,我们专访了孙庆伟。他提到,1977年,也是在这个时节的杭州,考古学家苏秉琦先生来到良渚,坐在大观山果园的草坪上,和严文明先生的那场聊天:“古代的杭州,就在这里。”
我们的对话便从他的这段联想展开……
记者:您来过良渚很多次,对良渚的考古研究很熟悉,您怎么看良渚考古工作这些年的发展?
孙庆伟:良渚考古首先是确立了一个全国考古的标杆。大遗址的发掘是中国考古学的一个核心工作,也是研究中华文明发展脉络的关键节点。
从牟永抗、王明达先生,到刘斌、方向明、王宁远、陈明辉等几代浙江考古学者,锲而不舍地坚守在良渚文化考古一线,才取得了今天这瞩目的成绩。如果没有这些学者坚持不懈的努力,这些重大考古发现和研究成果都无从谈起。浙江文物考古研究所人手不多,光是配合基建的任务就很重,但是他们能够把学术研究和主动性发掘放在十分重要的位置,集中优势兵力,持之以恒在良渚遗址开展工作。我想这对全国的考古同行都是很重要的启示。
记者:良渚的标杆意义,还体现在什么地方?
孙庆伟:还体现在良渚这种超大型遗址工作本身。像殷墟遗址考古,已经进行了近100年。良渚考古,我想同样是百年,甚至是千年的工作。
但是人生有限,怎么样在比较短的时间内,比较高效地厘清良渚遗址的基本面貌,并且抓住它的关键核心,这对考古工作来说也是很大的挑战。在这方面,浙江的考古工作者以祭坛、城址和水坝的发现和发掘为突破口,在较短的时间内就有了如此丰硕的成果,这也是让我们非常敬佩的。此外,良渚还给全国乃至世界考古和遗产保护同行带来启发,它也是遗产保护利用的典范。
而在文明的阐释方面,良渚也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通过良渚的考古发现,中国学者提出了文明定义的中国方案。中国作为一个文明古国,对于文明的理解究竟是什么?对于文明这个词的理解,它的背后不仅仅是一个学术问题,更是一个文化的问题,它关系到我们对于中华民族文化主体性的理解和弘扬,关系到我们的文化自信。
最后一点,现在正在日益显现的是,良渚的保护研究和阐释,已经到了一个有效的、合理利用的新阶段。
记者:除了史前考古,您怎么看浙江考古这些年的发展?
孙庆伟:首先,考古工作的氛围好。主管部门重视、专业部门努力、具体承担工作的同志很敬业,这就已经形成了一个很好的工作氛围,这对于干事创业特别重要。现在很多省的考古同行都对此很羡慕,包括很多年轻人愿意来浙江工作。当良好的工作氛围形成后,成果自然会涌现出来。
从考古的资源禀赋来讲,浙江考古不是最优的,很难和河南、陕西这些省份去比。但是,现在考古学正处在一个转型阶段,就是从发掘到阐释这样一个转变阶段。在这个阶段中,浙江考古的引领优势已经开始显现。这个契机,就是良渚考古,目前它已经走在全国前列,成果也显现出来了。
以良渚考古为龙头,形成很好的工作范式,再推广,我想这是非常关键的一点。下一步,是否还可以在转化方面再引领全国考古界?
未来的考古学绝对不是以挖为主,以前傅斯年先生说要“动手动脚找东西”,现在就是要动脑动嘴讲故事,讲好文明的故事,这应该是新时代考古的重要使命。
记者:怎么理解这种转化?您刚才提到从发掘到阐释的转变,能否具体讲讲阐释。
孙庆伟:其中很重要的一个转化,就是实现学术话语的大众化表达。苏秉琦先生做了很好的示范。他晚年时写了《中国文明起源新探》,这是一部真正有跨学科影响力的作品,在社会上影响很大。
如何转化?有两个要素很重要。第一个,就像苏秉琦先生说的,考古是人民的事业。也就是说,考古工作一定不能脱离人民。只有把工作融入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才有了源头活水,而不只是囿于学术的小圈层。第二个,就是转化的方式,或者说是“活”起来的方式。我们研究历史,从孔子和司马迁开始,都不是为了过去,而是为了“述往事,思来者”,一定要有贯通古今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在主论坛发言的最后,我提到,文明既是存在论的,更是生成论的。我们说良渚,既要说5000年前的良渚,更要想到现在的良渚和未来的良渚,这是文物“活”起来一个很重要的方向。考古学者应该更多打破学科壁垒,走向人民大众,满足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这是当务之急。从这点来讲,我想考古工作的星辰大海还没有到来。
记者:中国古代玉器是您的重点研究方向,探索长江下游地区文明演进模式,绕不开对“玉器时代”的讨论。从中华文明起源和发展的标志来看,您怎么看“玉器时代”?
孙庆伟:我认为玉器是中华文明的一个重要标识,但我不太赞同有一个“玉器时代”。“石器时代”“青铜时代”“铁器时代”的分类,主要是作为生产工具而存在的,而玉器从来没有作为生产工具存在过。
从物质载体看,中国文明有两大核心,一是玉,二是丝绸。孔子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玉和丝绸就是最主要的文明的物化象征。
记者:我们经常用玉器来表述良渚文化的意义所在,您怎么看良渚的玉和玉文化?
孙庆伟:我们通常讲中华文明多元一体格局,只有在良渚和石峁遗址发现以后,才让我们真正感受到了“多元一体”的含义。5000年,看良渚;4000年,看石峁。如果没有良渚和石峁遗址,在文明形成阶段,我们所说的“多元一体”是很难有考古学支撑的。
关于玉器文明,我们目前找到最早的高峰就两个,一个良渚文化,一个红山文化。所以,从文明的源头上看,良渚文化有非常关键的贡献。
记者:您觉得接下来良渚考古研究的方向和重点是什么,或者说您有什么期待?
孙庆伟:我认为最主要的,要从看物、懂物,到看人。比如,我认为良渚古城绝对是一个智慧城市。它依托地形、水文、生态,因势利导,构建起山、水、城、田、湖五位一体的大型复杂城市系统。
从分区上看,古城初步形成了宫殿、仓储、手工业作坊、贵族墓葬等功能分区,以及内城、外郭等城市圈层格局。从公共设施看,良渚古城遗址群周边用草裹泥技术堆砌成大型水坝群,使城内的河道与外围水系相贯通,形成了农业灌溉、养殖、生态围育的生态循环,还有高效密集的水上交通运输网,甚至具备有效调节水量的洪涝风控体系,当之无愧成为古代文明“智慧营城”、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中华第一城”。
这中间一定是有设计理念的,否则莫角山宫殿区怎么会方方正正居于中间?这当然是设计的。5000年前的良渚,我们现在不知道那个“大国工匠”是谁,但他一定有宏大的设计理念。
考古首先是大视野,再是小器物。如果我们一下子陷入到了一个具体的器物、一条具体的城壕、一个具体的墓葬里面,那就失去了整体观。我们现在研究的是文明的最高形态,所以一定要先研究上层建筑,而不仅仅是研究具体的器物。
比如,解释不好良渚玉琮、理解不了良渚玉琮的设计理念,我们可能就理解不了良渚人,那么我们对良渚时期的思想观念和社会组织形态就不了解。比如治水,从来就是治国理政的一种形式。良渚人治水就是良渚人治国。怎样把治水和治国有机地贯通起来,这可能是我们良渚考古未来要发力的重点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