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王建军,提起1988年那个夏天,我脑子里头一个蹦出来的,就是李月蝉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跟我们村后山那口老井里的水似的,清凌凌的,能照出人影儿。
那年我十八,她十七,我俩是出了名的“冤家对头”。从小学一年级坐同桌开始,课桌中间那道“三八线”,就没一天是消停的。她嫌我上课打瞌睡流哈喇子,我笑她扎两个羊角辫像牛魔王。考试我比她高一分,能得意一个礼拜;她要是得了老师的表扬,那小下巴能翘到天上去。
88年6月,麦子熟了,金灿灿的麦浪从村东头一直铺到西山脚。学校放了麦假,村里半大小子都成了家里的主劳力,整天跟着大人在地里“抢收”。那年头,天就是庄稼人的老天爷,说不准哪天就给你来一场大雨,一年的收成就全泡汤了。
那天下午,日头毒得像个大火球,烤得地皮都冒烟。我刚帮家里割完最后一亩地,累得像条脱水的狗,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几个小子吆喝着去河里洗澡,我摆摆手,一头扎进了村头晒谷场边上那个新堆的麦秸垛里。
那麦秸垛堆得跟个小山似的,软乎乎的,还带着新麦秆的清香和太阳的味儿。我刨了个坑把自己埋进去,只露出个脑袋,舒坦得差点哼出声来。
正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我听见一阵脚步声,还伴着几个女生的说笑。我悄悄扒开麦秸,从缝里往外瞅,正好瞅见李月蝉和她几个小姐妹往这边走。
李月蝉那天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裤腿卷到膝盖,露出两截晒得匀称的小腿。她辫子解了,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汗湿的发丝贴在脸颊上,脸蛋红扑扑的,像熟透的桃子。
“月蝉,你真要去镇上读卫校啊?”一个叫娟子的姑娘问。
“通知书都下来了,还能有假?”李月蝉的声音脆生生的,带着一股子傲气,“等我将来成了护士,吃上商品粮,才不像你们,一辈子在地里刨食。”
我听了这话,心里头一股无名火“噌”地就冒了上来。农民怎么了?在地里刨食怎么了?没有我们这些刨食的,你吃啥喝啥?
我脑子一热,从麦秸垛里“霍”地一下就蹿了出来,跟个土行孙似的,把她们几个吓得尖叫一声,花容失色。
“哟,这不是要去城里当护士的李大夫吗?”我拍了拍身上的草屑,阴阳怪气地学着她说话,“怎么着,这还没走呢,就瞧不起我们这些刨食的了?”
李月蝉也没想到我会从麦秸垛里钻出来,先是一愣,随即脸就涨红了:“王建军!你偷听我们说话!”
“我可没偷听,是你自己嗓门大,嚷嚷得全村都快听见了!”我抱着膀子,故意上下打量她,“要去城里享福了,了不起啊?”
“就是了不起!总比你强!你连高中都没考上,一辈子就是个睁眼瞎的泥腿子!”她那张嘴,还是跟以前一样,像淬了毒的刀子。
“泥腿子怎么了?我泥腿子也没吃你家一口饭!”我被她的话彻底激怒了,“你去城里找你的小白脸去吧,看哪个城里人能受得了你这臭脾气!”
“你……”李月蝉气得浑身发抖,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抓起地上的一把麦秸就朝我扔过来。
我哪能让她打着,侧身一躲,也抓起一把麦秸回敬过去。她那几个小姐妹一看这架势,吓得早跑远了。转眼间,晒谷场就成了我俩的战场,金黄的麦秸在我们之间飞来飞去。
“你个泼妇!”我一边躲一边骂。
“你个流氓!”她一边扔一边哭。
闹着闹着,她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倒,我下意识地冲过去想扶她,结果被她带着一起摔倒了。不偏不倚,正好摔在那个软乎乎的麦秸垛上。
我仗着力气大,一翻身就把她压在了下面,两只手按住她乱挥的胳膊,膝盖顶着她的腿,让她动弹不得。
“服不服?”我喘着粗气,居高临下地瞪着她。
麦秸垛被我们压出了一个大坑,碎草屑扎在我光着的后背上,痒痒的。李月蝉就躺在我身下,头发散了一脸,几根麦秸粘在她汗津津的鼻尖上。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有愤怒,有委屈,还有一层亮晶晶的水汽。她的呼吸又急又热,喷在我脸上,带着一股女孩子特有的、混合着汗水和肥皂的清香。
我突然感觉心跳得厉害,像揣了只兔子,砰砰直响。按着她胳膊的手,也不自觉地松了点力气。
就在我俩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服软的时候,她忽然不动了,也不挣扎了。那双瞪着我的大眼睛,慢慢垂了下去,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微微颤动。
她没反抗,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把脸转向一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轻点,明天还得下地。”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雷劈了似的,整个人都僵住了。
轻点?明天还得下地?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一个十八岁的大小伙子,虽然没吃过猪肉,但也见过猪跑。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我……我好像听懂了。
一瞬间,我感觉脸上的血“轰”地一下全涌了上来,比刚才打架还热。我慌里慌张地松开手,连滚带爬地从她身上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李月蝉也坐了起来,默默地整理着凌乱的衣服和头发,就是不看我。她脸颊上的红晕,比天边的晚霞还浓。
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刚才还剑拔弩张的两个人,现在连对视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那个……我……”我想道歉,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对。
“你走吧。”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头垂得更低了。
我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抓起搭在麦秸垛上的褂子,狼狈地逃走了。跑出老远,我回头看了一眼,她还一个人坐在那个麦秸垛上,小小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看起来孤单极了。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失眠了。满脑子都是麦秸垛上那一幕,都是她那句“轻点,明天还得下-地”。我越想心里越乱,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真的误会了,还是……故意的?
第二天,我故意绕着李月蝉家走,心里又虚又怕。没想到,中午的时候,我爹黑着脸回来了。
“建军,你小子给我滚出来!”他手里拿着根烟杆,看样子气得不轻。
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从屋里出去:“爹,咋了?”
“你还有脸问我咋了?”他一烟杆就敲在我肩膀上,“你昨天是不是跟月蝉那丫头打架了?”
我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
“人家爹都找上门来了!”我爹气得吹胡子瞪眼,“说你把她闺女按在麦秸垛上欺负人家!你小子长本事了啊!”
我一听,急了:“爹!我没有!我们就是闹着玩,没欺负她!”
“没欺负她?没欺负她人家爹能找上门来?现在全村都在传,说你耍流氓!”
我百口莫辩,心里又气又委屈。李月蝉怎么能这么冤枉我?
正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王叔,建军在家吗?”
我抬头一看,李月蝉站在门口,换了身干净衣裳,辫子也重新梳好了。她爹,李叔,一个精瘦的黑脸汉子,跟在她身后,脸色铁青。
我爹一看这架势,赶紧放下烟杆,赔着笑迎上去:“老李啊,孩子不懂事,你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叔,爹,你们别说了。”李月蝉突然开口,她走进院子,先是看了我一眼,然后对着两个爹深深鞠了一躬,“这事不赖建军,是我不对。”
所有人都愣住了。
“昨天是我说话太难听,瞧不起建军,他才跟我吵起来的。”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后来摔在麦秸垛上,是我自己没站稳,他想扶我才……才压在我身上的。是我怕丢人,回家没敢跟我爹说实话……对不起。”
我呆呆地看着她,没想到她会主动站出来,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李叔的脸色缓和了些,但还是哼了一声:“那也不能在麦秸垛上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爹!”李月蝉突然提高了声音,“反正这事儿是我不对。建军,对不起,我不该冤枉你。”
说完,她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然后转身跑了。
这事儿就这么不了了之了。虽然风言风语还在村里传了一阵子,但毕竟李月蝉自己出来澄清了,大家也就渐渐忘了。
可我心里那个疙瘩,却怎么也解不开。我越来越看不懂李月蝉了。
过了几天,村里传来一个坏消息,李叔在打谷场上帮人干活时,不小心被脱粒机给绞伤
了胳膊,血流不止,人当场就昏过去了。
消息像长了腿,一下子传遍了整个村子。我正在地里给玉米苗锄草,听到这信儿,脑子“嗡”的一声,扔下锄头就往村里跑。
等我赶到李家院子时,里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李婶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几个邻居在一旁手忙脚乱地劝着。李月蝉站在院子中央,脸煞白煞白的,一点血色都没有,身子摇摇欲坠。
“送医院啊!还愣着干啥!”我冲进去大喊。
“建军……”李月蝉看见我,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带着哭腔说,“拖拉机……村里的拖拉机拉粮食去镇上了,还没回来……”
去镇上的路全是土路,坑坑洼洼,牛车得走一个多小时。等牛车到了,人估计血都流干了。
我脑子里电光火石一闪,大吼一声:“都让开!”
我冲进屋里,看见李叔躺在床上,胳-膊用布条胡乱缠着,血还在往外渗。我二话不说,把他背了起来。
“建军,你干啥?”我爹从人群里挤出来,惊愕地看着我。
“爹!借你自行车用一下!”我冲我爹喊了一句,背着李叔就往外跑。
我家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是我爹的宝贝,平时谁都不让碰。可这会儿,他也顾不上了,赶紧把车推了出来。
“月蝉,让你娘在家等着,你跟我去医院!”我把李叔小心地放在自行车后座上,让他趴在我背上,然后对还愣着的李月蝉喊道。
她如梦初醒,赶紧点了点头,跟在我身后。
从我们村到镇卫生院,十几里山路,全是上坡下坡。我使出了当兵吃奶的劲儿,蹬得自行车链条“哗哗”作响。李叔趴在我背上,我能感觉到他越来越弱的呼吸,还有血腥味顺着我脖子往下钻。我的汗水湿透了背心,腿肚子像灌了铅一样沉。
好几次上坡,我都差点蹬不上去,是跟在后面的李月蝉用尽全力在后面推。她的脸也涨得通红,额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建军……歇……歇会儿吧……”她喘着气说。
“不能歇!多耽误一分钟,叔就多一分危险!”我咬着牙,继续往前蹬。
一个多小时的路,我们硬是只用了四十分钟。冲进卫生院大门的时候,我眼前一黑,连人带车摔倒在地。
“大夫!快救人!”我顾不上自己摔破的膝盖,挣扎着爬起来,冲着里面大喊。
幸亏送得及时,李叔虽然失血过多,但命是保住了。医生说,再晚来十分钟,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我和李月蝉瘫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她看着我血肉模糊的膝盖和胳膊肘,眼泪又下来了。
她没说话,只是从兜里掏出块干净的手帕,蘸着凉水,小心翼翼地帮我擦拭伤口。她的手指冰凉,碰到我皮肤的时候,我俩都轻轻抖了一下。
“王建军,”她低着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你真是个傻子。”
我咧嘴想笑,却扯到了脸上的擦伤,疼得直抽气:“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她突然抬起头,那双黑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那天在麦秸垛上……对不起。”
我愣住了。
“还有那句‘轻点,明天还得下地’……”她的脸又红了,一直红到耳根,“我……我是……我是说你压着我头发了,扯得我头皮疼,让你轻点……明天还得下地干活,不想头皮疼……”
我呆呆地看着她,感觉自己像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原来是我自己想歪了,还为此别扭了这么多天。
看着她又羞又窘的样子,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还笑!”她又气又恼,在我胳膊上捶了一下,力道却轻飘飘的。
“我笑我自己傻。”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不过,傻人有傻福。”
李叔在医院住了半个月。那半个月,我每天天不亮就骑车去医院送饭,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再去医院守夜。我爹妈也没说啥,只是每天给我做的饭菜里,都多了一个荷包蛋。
李月蝉的卫校通知书,就一直压在她家炕头的席子底下。她白天在医院照顾她爹,晚上就着煤油灯看我给她带来的高中课本,说是不想把知识忘了。
村里人看着我俩天天出双入对,风言风语又起来了,只不过这次,说的不再是“耍流氓”,而是变成了“这俩孩子,怕是好上了”。
李叔出院那天,李婶特意把我请到家里吃饭。饭桌上,李叔给我倒了满满一碗酒。
“建军,”他端起碗,黝黑的脸上满是郑重,“这碗酒,叔敬你。你救了我这条命,从今往后,你就是我老李家的亲儿子!”
我赶紧端起碗:“叔,您言重了,这都是我该做的。”
一碗酒下肚,我脸上火辣辣的。李婶在一旁笑着给我夹菜,李月蝉坐在我对面,低着头,耳朵尖红得能滴出血来。
吃完饭,李月蝉送我到院门口。月光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建军,”她突然开口,“我的通知书……我不想去念了。”
我心里一惊:“为啥?你不是一直想当护士吗?”
“我爹这胳膊,以后怕是干不了重活了。家里……家里需要我。”她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无奈。
我看着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知道,对她来说,放弃这个机会意味着什么。那不仅是一个“铁饭碗”,更是她跳出农门的唯一希望。
“不行!”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斩钉截铁地说,“你必须去!学费的事,我来想办法!”
她愣愣地看着我:“你?你哪有钱?”
“我没有,但我可以去挣!”我握紧她的手,“你忘了?我也是个泥腿子,有的是力气!我去县城工地搬砖,去码头扛大包,我就不信供不起一个卫校生!”
她看着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掉下来。她突然踮起脚,在我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然后转身跑回了屋里,只留下一句:“王建军,你说的,不许耍赖!”
我摸着被她亲过的地方,那儿像着了火一样烫。我站在月光下,傻笑了半天。
第二天,我就真的去了县城。我没去工地,而是找到了我一个远房表叔,他在县运输队当队长。我把家里的情况一说,求他给找个活干。
表叔看我当过兵,身体壮实,就让我跟着车队当了名装卸工。那活儿,是真累。夏天在太阳底下,冬天在寒风里,每天都得搬几吨的货。不到一个月,我手上就磨出了厚厚的老茧,人也黑了瘦了一圈。
可我心里有盼头。每个月发了工资,我留下三十块钱生活费,剩下的全部寄给李月蝉。
她每周都给我写信,信纸上总有股淡淡的肥皂香。她在信里说学校的趣事,说她又学会了打针、换药。她还说,娟子告诉她,我瘦了,让她别给我写信了,免得我分心。她在信的末尾写道:“王建-军,你要是敢瘦得脱了相,回来我饶不了你!”
我看着信,一边笑,一边掉眼泪。
两年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李月蝉毕业了,被分配到了镇卫生院,真的成了一名白衣天使。
我回村那天,她穿着一身崭新的护士服,骑着一辆半旧的凤凰牌自行车,在村口等我。
她比以前更高了,也更白了,看着我的眼神,还是和以前一样,亮晶晶的。
“王建军,”她跳下车,围着我转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嗯,没瘦脱相,还壮实了不少。”
我看着她,咧着嘴傻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走,回家。”她很自然地挽住我的胳-膊,就像我们已经这样做过千百次一样。
那年冬天,我们结了婚。
没有三转一响,没有大摆宴席,就在家里请了亲戚邻居,吃了顿热热闹闹的流水席。我爹和李叔喝得酩酊大醉,勾肩搭背地唱着跑了调的《东方红》。
新婚那天晚上,李月蝉靠在我怀里,小声问我:“建军,你后不后悔?为了我,吃了那么多苦。”
我搂紧她,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不后悔。这辈子能娶到你,是我王建军最大的福气。”
她笑了,像朵在夜里盛开的月季花。她突然又狡黠地眨了眨眼:“哎,我问你,当年在麦秸垛上,你是不是真想……对我干点啥坏事?”
我老脸一红,赶紧把头埋进被子里。
屋外,雪花簌簌地落下,月光把窗户纸照得亮堂堂的。我知道,外面的天再冷,我的心里也是暖的。因为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一个人了。我有了家,有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