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揭钧（孙立人义子）

我是揭钧，1939年出生于广东茂名县乡下山区，童年在日军侵略的恐怖气氛中度过。那些年间千千万万中国军民抵抗日军法西斯的侵略，英勇事迹可歌可泣。值此抗战胜利80周年之际，我感怀他们，尤其怀念我亲爱的义父，二次大战名将孙立人将军（Sun Li-jen，1900－1990）。

孙立人将军英姿

孙立人将军英姿

一、将军文武双全 战功享誉世界

在80年前的那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孙将军立下赫赫战功。团长孙立人率领税警总团第四团，参加1937年“八一三”淞沪会战，在上海蕴藻浜和苏州河两地执行重大阻击战，歼灭众多日军，指挥卓越而晋升少将支队长。战斗中他身先士卒，在前线指挥作战时身受重伤，血染苏州河。

伤未痊愈，孙将军急着返回部队，整军经武。1941年12月，日军偷袭珍珠港，发动太平洋大战之后，师长孙立人率领新38师远征缅甸，远征军司令调113团救援被围困的英军，孙师长到前线和团长刘放吾联合指挥，以寡敌众，旗开得胜。仁安羌大捷(Battle of Yenangyaung)解救英缅军第一师(British Burma First Division)，一鸣惊人，英美将领对中国军队刮目相看。

1943年10月反攻缅北战役，孙将军率领中国驻印军新一军英勇奋战，在中美英联军中战功卓绝，声名远播，经过一年半的辗转作战，最终消灭了入侵缅甸北部的全部日军，获得全胜。孙将军用卓越战功为中国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争得了荣誉，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国际名将。1945年5月，二战欧洲盟军统帅艾森豪威尔(Dwight David Eisenhower)邀请孙将军视察欧洲战场，成为世界现代军事史上的一段佳话。他精通中文、英文、和徳文，在国际军事交往中不卑不亢，充分表现出国家与个人的尊严，他泰然地活跃于二战盟军名将之间，让西方世界对中国的军事贡献刮目相看，获得了极高的赞誉，也让中国抗战将士以他为荣。

享誉国际的孙立人将军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告无条件投降，全国一片欢腾。胜利归国后的中国远征军之新一军，从云南向广东进军，9月进驻广州后，接受日军投降。

二、教育为国之本，才识胆略树人

义父孙立人出生于书香门第，孙府家教严厉，“严厉的爱”（tough love）让他深谙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在天性仁爱的基础上，养成“爱国爱民，平易近人，重情尚义，爱护同僚，疼爱部属”的优秀美德。

义祖父孙熙泽1908年任职山东登州知府时，举家迁往济南，他十分注重教育，让九岁的孙立人就读德国教会办的德文学校，后来转入青岛德文高等小学。1914年清华学校在安徽招考时，孙立人和他的弟弟孙衡人赶回安徽应考，孙立人以榜首进入清华。1923年留美插班普渡大学土木工程系，1925取得工程学士，他毅然决然进入维吉尼亚军校，两年后取得博雅学士（liberal arts）学位。深厚的才学，精通东西文化，为他后来成为一代名将打下基础。

1921年中国篮球队在远东运动会夺冠合影（前右一孙立人）

孙立人14岁进入清华学校，酷爱体育锻炼，21岁成为篮球国手，参加远东运动会赢得篮球冠军。25岁进入维吉尼亚军校，做了一年“老鼠”（对新生的虐称），曾被比他年青的老生“折磨”一年，还忍受种族歧视，吃尽苦头。他想到孟子的话，“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艰辛激励了他面对挑战的决心，让他了解自己，增长了他的技能和智慧，他抱定决心坚持到底取得博雅学士，学成后为国效力。

这些学习经历让他深感教育为国之根本，并以“作育英才”为己任。在统领军队时以“严厉之爱”教育和锻练官兵，创办学校教育国人。他训练的将士体魄强健，能持久作战和智取谋夺，最后胜利地站起来。

在贵州都匀练兵时，孙将军创办“军人子弟学校”，远征缅甸时改名“陆军新编第卅八师官兵子弟学校”，教育军人子弟和地方儿童。反攻缅北胜利后，孙将军鼓励和帮助缅甸曼德勒和八莫两地的华侨创办“华夏学校”。受命在东北指挥作战时期，请王伯惠担任校长，在鞍山创办“东北清华中学”。

1939年税警总团军官在贵州都匀合影（二排左一齐学启，左二孙立人）

1947年孙立人担任“训练司令”，选择台湾为练兵基地，设立入伍生总队，女生大队，第四军官训练班，步兵学校，恢复黄埔军校等，同时在凤山恢复都匀时期的官兵子弟学校，改名“陆军总司令部附设诚正学校”，提倡诚实正直的精神。

1947-1950年间陆续撤退到台湾的军队中，有很多年幼的小兵和流亡学生，孙将军认为受过苦难的孩子是可造之材，就把没有亲属的孩子们收集成立“幼年兵班”，人数多了再扩张成幼年兵排，连，营等。

由于家中贫困，饥饿迫得我跟着成年人到陈济棠的部队当勤务兵，1950年海南岛被解放时，逃难的我糊里糊涂跟着32军撤退到台湾，时任“陆军总司令”孙立人来点名时把我调到幼年兵营，经过测验，分发到第七中队，加入1300多幼年兵行列，次年孙将军成立陆军幼年兵总队，简称“幼总”，迁移到台南三分子新营房，位于台湾省立工学院（1956年改制省立成功大学）旁边，给我们文武双全的教育，我们读的是普通学校四年级教科书。

在庆祝幼总成立一周年时，举行了运动会，邀请工学院，附近多所学校，包括凤山诚正学校一起来参观。中队长唐铁仕要我代表幼年兵向总司令致答词，我熟读了致答词稿，到时候从列队中跑到司令台前，接到麦克风，注视着总司令，开始背诵。高高在上的总司令立正姿势超标准，专心听小兵说话！感动！我的声音充满情感。完成任务归队，唐队长走到我身旁，拍拍我的肩膀点头。

揭钧代表全体幼年兵向“陆军总司令”孙立人致答词（1952年）

1953年春“国防部总政治部”下令拆散幼年兵总队，分发到国防部政工干校和运输学校，总司令费尽心力保留幼总无效，伤心至极。他将对1300多幼年兵的爱，放在“张海洲，林忠，朱春富，毛晋绅，揭钧”等五个幼年兵身上，自费送我们五人去读书，委托他的堂妹孙菊人老师，和堂妹夫诚正学校校长王景佑管教，我插入诚正学校六年级。

1954年7月1日，“陆军总司令”孙立人被调为“总统府”参军长，陆军人士大批被调换，好像改朝换代一样，章镜礼取代原诚正学校校长，逼迫孙老师和王校长离开诚正学校，孙立人的亲朋好友，以及有识之士感到“凤波亭”式的历史又要重演。

1955年5月初，台湾当局逮捕郭廷亮等三百多人，并在报纸上炒作郭廷亮“匪谍嫌疑”新闻，责备孙立人失责。孙家亲友忧虑将军的生命，孙菊人前往探视堂哥，回来后告诉我们安心读书，以后不能称他“总司令”或“将军”，改口称他“干爸爸”。她说：“干爸爸说他不怕，他没有错，他有稀饭喝，你们也有得喝。”从小孤苦伶仃的我，能称将军为干爸爸，感到荣幸，可是对外人不敢提起。

义父的爱让我们五个义子受教育，让我能在1959年考上国立台湾大学。报到注册后我拜见在台北念佛的义母孙张清杨，并随她回台中家中，见到阔别四年的干爸爸，并首次看到四位弟妹。从此我成了孙家的大孩子，跟弟妹一样，改口称将军“爸爸”，经常回家陪伴爸爸。弟妹们喜欢听我讲故事、要我带他们到高墙小院外面走走，所以每逢假期我就回到温馨的家与家人团聚。那时看到被监视的义父一家生活简朴，甚至要靠养鸡、种花补贴生活，我回台北就去应征做家庭教师，既可教学相长，也能自给自足。

中平老师，孙立人，娘娘（后排）太平，揭钧，天平，中平，安平（前排）

1963年我大学毕业，投考“国立清华原子科学研究所”，义父对我考上清华非常高兴，给我讲许多清华故事，我和义父之间也多了一份“清华情”。在取得核子化学硕士学位后，我必须留校做一年研究员算是服兵役。

1966年我获得加拿大温哥华UBC（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的奖学金。为了避免敏感，出国前义父以号“孙仲能”出面为我和姜晓瑜主婚。两个月后义父又送我们到火车站，火车开动后我低着头流泪，晓瑜沉默地抚摩我的背，她了解我和义父情深。无论在哪里，父子心连心，书信和越洋电话互传亲情。

1968年我开始写毕业论文，想在论文扉页上感激义父的培植和爱心，于是在那年祝贺圣诞时恭请义父题字。他考虑良久写道：

才，以历练而明。知，以艰难而出。

胆，以精细而大。略，以见闻而优。

孙将军在揭钧博士论文扉页的题词（1969年）

深厚的父爱，表现在1969年1月20日肺腑之言，他高雅地指出，“博士不是学习的尽头”；开导我：“海阔天空，学无止境”；勉励我“活到老学到老，磨练才能，增进知识，广见多闻，细心筹划，目光远大，敢做敢为，成为一个有才识胆略的人。”这是立己和树人的格言，也成为我的人生指南。孙立人以教育练兵，他的旧属都说孙将军是好长官，也是他们的恩师。他到处办学，可见他是一位教育家，这四句是孙立人的教育理念，也是教育的真义。

73年前他以超标准的立正姿势听“小兵代表”说话。他开始训话时，我们肃立聆听，告一段落时，他会叫我们稍息。孙立人身教和言教并重。三生有幸，我是他训练过的幼年兵，也是他家风熏陶过的孩子。

三、我们一同努力，实现将军心愿

孙立人抗日功高，后半生身在台湾，心念故里，关心全中国，心系世界，渴望中国安定、天下太平，给亲生子女们取名“中平、安平、天平、太平”。孙将军的心愿中国安定、天下太平，不也是我们的心愿吗！

台湾白色恐怖时期，大致指实行戒严令期间。惊人的大冤案件有孙立人部属郭廷亮案，雷震案，大力水手事件等。孙立人被监视和孤立后，他的亲朋部属们小心翼翼过生活。有一次义父指着报纸上雷震案的消息，看着我微微摇头叹息。为证明自己和受牵连的部属是清白的，孙立人正气凛然地面对危机。

当年台湾出国风气盛行，我也想离开台湾，得到奖学金就吞泪告别义父，在加拿大取得学位后，好友们都提醒我不要回台湾。离开台湾十年后内人姜晓瑜带两个儿子到台中拜见义爷爷，爷爷给他们取名“道生、道宏”。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祖国大陆有很多留学生到加拿大滑铁卢大学深造，我们一见如故。1985年陈星先生取得博士归国，邀我们到福州访问，晓瑜和我先经台湾陪同义父数天。阔别十九年父子重逢，我们都非常珍惜见面的机会。当他知道我们要到大陆访问，非常激动，稍后义父把一盒珍藏40多年的勋章拿给我看，他从中拿出一枚美国银星勋章，感慨地说：“这是美国赠送给张琦营长的勋章，你帮我把它送到张琦家人手中。”他继续说：“到湖南长沙去看看，好好修建齐学启将军的墓园”。停顿一阵，他又吩咐我到广州新一军公墓扫墓，向远征军忠魂致敬。

孙将军1985年在台中家中（义子揭钧摄）

被孤立三十多年，他却一直思念着那些为国家牺牲的忠魂，把国家的责任扛在自己肩上，令我非常感动。无奈当时我没有能力完成这三个任务，1988年协助义父争取自由的时候，我写了一篇《将军念忠魂》在报上发表，许多部属知道将军这些心愿后，众志成城，张琦营的副营长胡德华把勋章送到营长张琦亲生女儿张锦兰手中。大伙合力重新修建了齐学启将军墓园，落成时我们一群到长沙向齐将军致敬。那次我遇到张琦女儿张锦兰，虽然是首次见面，但亲如姐弟。

陆军新编第一军印缅阵亡将士纪念塔遗址

可惜广州的“陆军新编第一军印缅阵亡将士公墓”如今只剩下记功亭和四柱纪念塔，往年许多将士后裔和我前往扫墓，面对纪念塔向忠魂致敬。在这种场合中，西南联大土木工程系校友，前中国驻印军翻译官王伯惠先生告诉我们，他当初指挥日本投降士兵，进行土方工程施工的情形。我想到义父也曾经告诉我，他那时告诉投降的日军，“中国远征将士抗日牺牲，日本应该补偿他们”。投降日军心悦诚服，施工认真。

记得1989年我再到台湾时，一见面他就问我大陆情形如何，义父故乡情深，令人动容。如今中国崛起，中国的国际地位举足轻重，我默默地禀告义父在天之灵，安定的中国，正在为促进世界和平贡献更多力量，天下有望终归太平。同时我也禀告义父，2015年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时，义弟孙天平被邀请参加天安门纪念阅兵。今年的9月3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将隆重举行纪念抗战胜利八十周年盛大阅兵，向世界展示维护和平的实力，和反对战争的意志。孙将军天上有知，一定会感到无比欣慰！

让我们共同努力，期待中国和平统一，巨龙飞腾，中华民族壮大复兴，实现孙立人将军的心愿，中国安定、天下太平。

2025年8月 写于加拿大滑铁卢

作者介绍：揭钧是加拿大滑铁卢大学（University of Waterloo）退休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