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齐国文化博物院《齐国君王世袭表》展板前,我久久驻足。那一列列谥号与姓名静默无声,却仿佛八百载风云在刹那间奔涌而来。从太公望封齐建国,至田和代齐为侯,姜姓吕氏统领这片土地六百余年。其间有在位六十四载、稳若磐石的齐庄公吕购,亦有仅居君位五月便黯然离场的齐后废公吕舍。王朝更迭,君位交替,如同一幅绵长而隐晦的史诗,在时间的帷幕下缓慢而不可逆转地展开。
齐文化博物院《齐国君王世袭表》展板
而田氏代齐,无疑是这段漫长岁月中最缓慢、也最彻底的一场变迁——它不像一场猝然的兵变,更像数代人精心编织的网,一寸一寸收拢,终至改天换地。这一过程并非没有转圜的可能,只是彼时的姜齐公室,已在日渐深重的系统性腐朽中,一次次错失了历史的眷顾。
回望田氏代齐之途,第一个关键节点浮现于齐景公晚年,约在公元前500年前后。彼时的田乞,正以“大斗出、小斗入”之策广施于民。表面上,这是慷慨济困的仁行;实际上,却是以经济手段瓦解公室民心,暗蓄实力。而景公身边,非无清醒之人——晏子早已洞见田氏之谋,屡谏景公节俭修政、以固民心。《左传·昭公二十六年》载晏婴之言:“田氏虽无德,而有施于民。公厚敛而田氏厚施,国泽将归焉。”若此时景公能听其言、革其弊,齐国的命运或许将迎来另一番景象。
齐文化博物院晏婴塑像
晏子曾叹:“齐政卒归田氏。”这不是预言,而是警钟。他向景公提出的四策——经济上改革税制,宽政省刑以舒民困;政治上联合国、高诸旧族,巩固公室联盟;军事上整肃军备,强化公族武装;继承制度上早定太子,杜绝内争——可谓直指田氏坐大之要害。可惜景公晚年沉溺奢靡(约三分之二的国家收入纳入公室享用),贪财寡谋,又因私心废长立幼,致使朝局动荡,予田氏以可乘之机。景公非不识晏子之贤,却终不愿以一时之痛,换百世之安。他或许未曾想到,自己的犹豫与短视,正在为姜齐的命运画上句号。
晏婴冢
至其儿孙悼公、简公时,田氏已握废立之权。简公一度试图以宠臣监止制衡田常,却缺乏决断(作壁上观),未能先发制人,终致“田常复修厘子之政,以大斗出贷,以小斗收”,进一步收揽民心,而简公自己则遭弑于徐州。旧贵族如鲍氏、晏氏尚未全衰,外援如鲁、卫未必不可借力。若此时能拉拢田氏分支、构筑内外合击之势,或许犹可一搏。然景公之后,诸君或庸懦或短视,既无雄略,亦无远见,只能眼看田氏一步步收权铲异、遍植党羽,终使姜齐公室沦为政治傀儡。
从更深处看,姜齐之衰,乃系统之溃。公室与旧族之间矛盾重重,各自为政,内斗不休。卿大夫们热衷于权力的重新分配,却未能察觉真正的大患正在民间默默生长。他们不能明白,为何田氏愿“损上益下”、散财于民?何以那些看似微末的施惠,可一点一滴汇成改换天日的洪流?
反观田氏之谋,贵在耐心与韧性。自田完奔齐,至田和代立,历经八代二百八十余年。他们以“修公行赏”争取民心,借“山木如市,不加于山;鱼盐蚌蜃,不加于海”的惠民政策瓦解公室经济基础;通过广纳姬妾、分封诸子,使宗族势力如根须般渗透齐国之肌理。待公室惊觉,早已根深叶茂,难以动摇。尤其田恒时期,“尽诛鲍、晏、监止及公族之强者”,彻底扫清政敌,并割齐自安平以东至琅邪的大片土地为田氏封邑,至此,姜齐公室已名存实亡。
齐文化博物院成语屏风
田氏代齐,不仅是两家姓族之更替,更是西周以来宗法分封制度崩溃的缩影。春秋以降,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进而自大夫出,甚至“陪臣执国命”,反映出封建秩序的根本动摇。卿大夫藉土地、人口与军队日渐壮大,公室衰微,周室失能,再无制衡之机制与调停之权威。田氏代齐与“三家分晋”共同标志着中国历史由春秋入战国,贵族政治逐渐让位于君主集权,血缘宗法让位于地缘官僚,这一转变,重塑了中国政治的形态。
田氏之兴,兴于得人;姜齐之亡,亡于失民。田氏代表了一种新兴的政治力量,他们或许未必具有更高的道德水准,却更懂得如何经营民心、如何使用权力、如何构建新的统治逻辑。而姜齐公室沉浸于旧日荣光,固守世卿世禄的传统秩序,忽视社会结构的变动与民间疾苦,终致民心尽失,政权易主。历史在此留下深重训诫:任何政权若忽视民生、内斗自利、拒变守旧,则不论往昔何等辉煌,终将被抛弃。而那些真正懂得“以民为本”的力量,哪怕起于微尘,也终将折射光阴,照亮历史的黑夜。
齐文化博物院孔子与齐景公论政图
读史如望尘。微小的尘埃在空中漂浮,偶遇光线,便折射出片刻辉煌。正如姜齐公室并非没有机会,他们本可在那关键的一瞬抓住光芒、扭转命运——若景公能听从晏婴之谏,若简公能果断制衡田氏,若旧族能放下内争一致对外……然而尘埃终将落定,光芒终会消散,惟留下启示与警醒,穿越时空,直抵人心。
历史从无如果,但教训永远在场。我们在这漫长叙述中所能品味的,并非烟花一瞬的绚烂,而是那尘埃之光中蕴藏的永恒真实——关于民心向背如何决定政权存续,关于改革进取如何抗衡系统腐朽,关于统治者的觉醒、责任与历史使命。田氏代齐,如同一面沧桑的古镜,映照出古今兴衰的永恒规律,引人长思,令人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