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二十九年(741年),长安城朱雀大街上万国使节络绎不绝,胡商驼铃彻夜不息。大明宫中,唐玄宗李隆基欣赏着杨贵妃新谱的《霓裳羽衣曲》,梨园弟子舞姿翩跹如天上人间。此刻的大唐,疆域东至安东都护府(今朝鲜),西抵安西都护府(今中亚),南达日南郡(今越南),北控单于都护府(今蒙古),人口逾五千万,创造了古代世界文明的巅峰。
然而,在盛世华章掩盖下,均田制崩坏引发的流民潮正涌向边疆,范阳节度使安禄山掌控的十九万精兵已占帝国边军三分之一。当渔阳鼙鼓撕裂天宝十四载(755年)冬夜的宁静时,这场将大唐拖入深渊的浩劫,已在盛世肌理中蛰伏多年。
大唐的根基在玄宗朝后期已然腐朽。均田制自高宗朝起渐次瓦解,至开元年间“富者兼地数万亩,贫者无容足之居”(《陆宣公奏议》)。天宝年间,失去土地的流民达三百万之众,建立在均田制基础上的府兵制彻底崩溃。为应对吐蕃与契丹的威胁,帝国转向募兵制,并在边境设立十大节度使。这些军事重镇掌控地方财政、行政与人事权,形成“既有其土地,又有其人民,又有其甲兵,又有其财赋”(《新唐书·兵志》)的割据势力。
安禄山正是此制度的受益者,这位精通六蕃语言的粟特混血将领,通过贿赂御史中丞张通儒、宰相李林甫,在十年间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掌控精兵十八万,占帝国边军40%。他在范阳城北筑雄武城,“贮兵器,畜战马,聚粮草”(《资治通鉴》卷二百十七),其军械库中仅弓矢便存五十万具。
朝堂的腐败加速了危机,李林甫为专权“请专用蕃将”,导致安思顺、哥舒翰等蕃将集团崛起。继任者杨国忠与安禄山势同水火,多次奏称“禄山必反”。当杨国忠派人搜查安禄山长安宅邸时,幕僚严庄疾呼:“公若不行大事,必死杨国忠之手!”(《安禄山事迹》)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九日(755年12月16日),范阳城战鼓震天。安禄山以“奉密诏讨杨国忠”为名,率十五万大军南下。由于中原承平四十年,“州县发官铠仗,皆穿朽钝折不可用”(《新唐书·兵志》),叛军如入无人之境。仅三十三日,叛军攻占东都洛阳。次年正月,安禄山于洛阳称帝,国号大燕。
名将哥舒翰率二十万新募士兵镇守潼关天险。他深知“利在坚守,不利轻出”(《旧唐书·哥舒翰传》),但杨国忠疑其拥兵自重,强令出关决战。天宝十五载六月初八,唐军在灵宝西原中伏,溃兵挤满黄河河道,“后军见前军陷,皆溃,河北军望之亦溃”(《资治通鉴》卷二百十八)。叛军乘势攻破潼关,长安门户洞开。
六月十三日凌晨,玄宗仓皇西逃。行至马嵬驿(今陕西兴平),饥疲的禁军发动兵变。右龙武将军陈玄礼率众诛杀杨国忠,继而逼死杨贵妃。太子李亨借机北上灵武,七月十二日即位为肃宗,尊玄宗为太上皇。十五日后,长安沦陷。
至德二载(757年)正月,叛将尹子奇率十三万大军围攻江淮门户睢阳(今河南商丘)。太守许远迎真源县令张巡入城共守。在兵力不足七千的绝境中,唐军创造性地运用蒿人借箭、凿城泼油等战术,坚守十个月之久。粮尽时,守军“罗雀掘鼠,煮铠弩以食”(《新唐书·张巡传》),最终城破之日仅存四百人。这场惨烈的保卫战,为唐朝保住江南财赋之地赢得战略转机。
肃宗采纳郭子仪建议,向回纥借兵四千。双方约定:“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纥”(《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至德二载九月,郭子仪率十五万联军在香积寺(今陕西长安)大破叛军,斩首六万级。三日后唐军收复长安,回纥欲行劫掠,广平王李俶(后为代宗)跪求回纥叶护:“今始得西京而遽俘掠,则东京之人皆为贼固守”(《旧唐书·回纥传》),终保都城免遭涂炭。十月十八日,洛阳收复。
乾元元年(758年),九节度使率六十万大军围攻安庆绪于邺城(今河南安阳)。因肃宗不设统帅,仅以宦官鱼朝恩为观军容使,导致指挥混乱。史思明率五万精兵来援时,唐军“大风昼晦,咫尺不相辨,两军大惊,官军溃而南,贼溃而北”(《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一)。此役损失战马七万匹,兵器辎重殆尽。
叛军内部更迭如走马灯:安庆绪杀父安禄山(757年),史思明杀安庆绪(759年),史朝义又杀父史思明(761年)。宝应元年(762年),代宗继位后启用仆固怀恩,再借回纥兵收复洛阳。广德元年(763年)正月,穷途末路的史朝义在温泉栅(今河北卢龙)自缢,历时七年两个月的安史之乱终告平息。
战乱最烈的河南、河北“人烟断绝,千里萧条”(《旧唐书·郭子仪传》)。全国户籍人口从天宝十四载的891万户锐减至广德二年(764年)的293万户,汴水沿岸“百姓凋残,地阔人稀”(《唐大诏令集》卷一一六)。诗人杜甫在《无家别》中泣诉:“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
为尽快平息叛乱,唐朝任命安史旧将田承嗣为魏博节度使,李怀仙为卢龙节度使,张忠志(赐名李宝臣)为成德节度使。这些河朔藩镇“虽奉事朝廷而不用其法令,官爵、甲兵、租赋、刑杀皆自专之”(《新唐书·藩镇传》),开启延续150余年的割据局面。
肃宗设观军容使开宦官监军先例,代宗时期,宦官程元振、鱼朝恩掌控神策军。至德宗朝,宦官获得神策军统率权,形成“威权日炽,兰锜将臣,率皆子蓄,藩方戎帅,必以贿成”(《旧唐书·宦官传》)的恶性局面。
江南成为帝国新命脉。广德元年(763年)漕运恢复时,“岁转粟百一十万石”(《新唐书·食货志》)。大历年间(766-779年)浙江西道每年上供绸缎占全国总额的25%,两税法在此背景下应运而生。
王维在陷贼期间写下“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菩提寺禁口号》)。韦庄《秦妇吟》记录“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这种集体创伤催生了杜甫“三吏三别”的史诗,也促使韩愈发起古文运动,试图以儒学重建精神秩序。
宝应元年(762年)深秋,流落蜀地的玄宗返回长安。当他途经马嵬驿时,白发老翁捧出珍藏的贵妃锦袜:“此去西行路,犹闻夜雨铃”。太上皇掩面而泣的瞬间,象征着一个时代的终结。安史之乱不仅摧毁了均田制、府兵制、募兵制三重支柱,更导致军事权、财政权、行政权向地方与宦官转移。当河朔三镇在763年竖起割据大旗时,长安大明宫的铜漏依旧精确滴落,但帝国的生命之水已在七年战火中流失殆尽。这场肇因于制度失衡、激化于君臣猜忌、终结于权力妥协的浩劫,最终将中华帝国从开放的“世界主义”推向了内敛的“本土化”轨道,其制度创伤直至北宋建立方得治愈。
本文主要参考文献:
1. 《资治通鉴》(司马光,中华书局点校本)
2. 《旧唐书》《新唐书》(中华书局点校本)
3. 《安禄山事迹》(姚汝能,上海古籍出版社)
4. 《唐代藩镇研究》(张国刚,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5. 《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陈寅恪,三联书店)
6. 《剑桥中国隋唐史》(崔瑞德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