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慎行,字无垢,原籍东阿县东阿镇,也就是今天山东省平阴县一带。
古时人们给子女取字,往往寓意着对名字的解释与期望。于慎行的字“无垢”,正是反映了他谨慎行事、洁身自好的品格。他仿佛是一位坚守儒道礼教的守道者,用一生的行动完美地诠释了他的名字与字。
在大明朝,翰林院是新科进士入仕后拜访权贵、积累人脉的必经之地。而于慎行所拜访的“码头”则是当时权势滔天、内阁首辅张居正。张居正权倾朝野,是“万民之上”的人物。然而,这个“异类”学生于慎行,却在张居正最需要支持的关键时刻,选择了站在张居正的对立面。甚至在张居正当面质问他:“子吾所厚,亦为此耶?”时,于慎行的坚定反对令张居正心寒不已。
和其他八面玲珑、极力讨好张居正的弟子相比,于慎行无疑是最令师长失望的学生。然而,正是这个最让张居正寒心的人,在张居正死后挺身而出,从丘橓手中保护了张居正全家的生命安全。正是这位官场中的“异类”,敏锐地看到了大明朝由盛转衰的隐忧。
从嘉靖到万历,曾经七下西洋、雄霸一时的大明朝,似乎不可逆转地走向衰败。太监权势膨胀,士商交融导致贪腐横行;而文人风骨在内阁权力的压制下渐渐式微。历代王朝由盛转衰的套路几乎雷同,但在危急关头,总有一位经世之才挺身而出。张居正便是明朝这般关键的政治家,靠改革续命大明朝。
经历了严嵩与徐阶明争暗斗,徐阶致仕后,张居正独揽大权逾十年,锐意改革,整顿吏治,稳固边疆。翰林出身的他门下弟子遍布朝野,然而当时朝野士人无论官职高低,多是趋炎附势,难觅廉洁之士。
但于慎行,作为张居正的弟子,却恰似儒家礼教的守道者,坚守初心,既不趋炎附势,也不结党营私。他如同黑夜中挑灯而行的孤侠,践行着自我的道义,后来被誉为“有明一代之完人”。
于慎行对儒学的执着源于家学传统。史料记载,他的祖父于时为人敦厚节义,乐于助人,获赐爵一级。其父于玭十七岁中举,曾任许州、靖宁州知州,以廉洁著称。母亲刘淑人出身名门望族,善书史。于慎行兄弟慎思、慎言皆擅诗文,家风文雅。
他自幼聪慧,异于常人。八岁时,在邻居新房工地旁,曾有长者随口说“磨砖砌地”,他却脱口而出“炼石补天”,显示非凡才思。连张岱都称赞他“出口即有宰辅气象”。凭借出众天赋和深厚家学,他十七岁中举,二十四岁考取进士,仕途初显光明。
入翰林院后,于慎行师从大儒赵贞吉、殷士儋,勤奋好学,挑灯夜读。他对儒学的钻研,使他自仕途之初便肩负起儒士使命,尤其对“仁”“礼”二字提出独到见解,身体力行。
“诗书为甲胄,礼义为干橹。”于慎行将自己视为儒士,而“礼”是儒学根本,他对礼教的尊重由来已久。嘉靖末年,张居正尚未登内阁首辅之位,严嵩父子专权时,于慎行便敢直言批评其扰乱朝政,僭越礼法。年轻气盛时或被视为莽撞,但其对礼教的坚持却贯穿终生。
纵观明朝历史,自朱元璋开国至满清入关,能像于慎行这般完美坚守节操者凤毛麟角。王阳明、张居正甚至于谦,都难称“完人”。这一点,在张居正“夺情”风波前后表现尤为明显。
张居正视于慎行为“大器”,为推行积弊已久的吏治及赋税改革,他实行“一条鞭法”,大大简化税制,令贪官捞油水难上加难,为财政注入活力。改革虽利国利民,但触动了官场既得利益者的利益,朝野纷纷分成支持和反对两派。于慎行素不结党,却坚定站在张居正一方。
他的立场纯粹源于理念契合:礼教重要,但仅靠礼不足以治国,律法必不可少。一条鞭法的施行带来深远变化,于慎行不仅呼喊口号,更看到推行中急躁之弊,帮助使改革更合理有效地推广。
变法期间,张居正对于慎行愈发器重。若无“夺情”事件,师徒二人或能联手将大明推向新局面。
封建社会讲究“百善孝为先”,儒家礼法催生了一整套孝道制度,谁敢违背,不是被群臣弹劾,就是被乡邻唾弃。
万历六年,张居正刚大展宏图,却接获父亲去世噩耗,心痛难言。依明朝丁忧制度,父丧必须守孝三年,方可复职。别人守得起,张居正却难以忍受这三年空窗。朝廷变法紧迫,倭寇频扰东南,北疆亦需严防,张居正如果归乡守孝,明朝大业恐将中断。
三年虽短,政坛变局却无情地吞噬了他的理想。万历皇帝也明白朝廷离不开张居正。于是,一场史称“夺情风波”的政治斗争爆发。
“夺情”事件一出,朝堂立刻震动。那些善于投机取巧的文臣纷纷借机弹劾张居正。吴中行、赵用贤率先上疏反对“夺情”逆礼之举。张居正早有准备,迅速镇压两人。面对强势镇压,于慎行、王锡爵等人为两人求情,然张居正铁腕不为所动,罢官削籍。
目睹此景,那些平日言辞犀利的文臣却噤若寒蝉,只有于慎行坚持原则,不畏权势。对他而言,乌纱帽不过皮囊,肩负的儒家使命远重于此。
张居正本以为吴赵事件后文臣们将心服口服,未料于慎行依旧站在反对最前线。张居正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期待他回心转意。于慎行却以大义回应:“正因您对我关照有加,我才更当如此回报。”这令张居正十分失望。
师徒情分与政治理想的冲突,使于慎行终难敌权势,仕途自此黯淡。
“夺情”风波后,于慎行官场生涯多艰,失去张居正支持,有时还遭到其打压。无奈之下,万历七年他以病辞官,获准归乡养病。
居家期间,张居正曾多次示好欲挽回旧情,但于慎行回绝:“情知相府常开阁,可奈书生自闭关。珍重故人相问讯,已甘萝薜老红颜。”字里行间是对往昔恩师的敬重和决绝。
于慎行被视为“不懂世故”的人,不懂得见风使舵,也不愿屈从权威与人情。
万历十年六月,张居正逝世。闭门养病的于慎行闻讯,摒弃前嫌,泪洒笔端,撰写《祭太师张文忠公文》,“悼往怀知,有泪如倾”,真情流露。
张居正死后,朝中势力联合清算其功过,奏疏满朝飞舞。而与张居正曾反目的于慎行,却因“夺情”事件受到朝廷的追捧。
万历十二年,清算正式展开,刑部右侍郎丘橓奉命查抄张居正家产,气氛紧张,几乎无人敢为张居正发声。
却是与张居正决裂的于慎行,毅然挺身而出,写下千字奏章向丘橓为张居正后人求情。正因他的求情,张居正家族得以幸免于难。
这既是于慎行对师恩的最大回报,也不违背他坚守的道义。
张居正去世后,于慎行曾任内阁要职,辅佐大明皇帝治国。令人称奇的是,作为儒家礼教的守护者,于慎行在晚明工商业发展和民众消费观念上却走在时代前列。
在士农工商的传统秩序中,商人居末,但于慎行始终同情商人,认可其地位,积极保护和扶持工商业发展。他提出“藏富于贾”的观点,直指封建统治者对商人的剥削及对经济发展的压制。
在百姓日常消费上,于慎行虽严于律己,却反对一味禁奢,主张节约而不抑制合理消费,并倡导官方贸易促进社会就业,这种思想时至今日仍具启示意义。
于慎行以敏锐的历史洞察力和现实感受,洞悉大明王朝未来的兴衰。他曾和张居正一样,尽力挽救摇摇欲坠的朝廷,却也明白积重难返的事实。
他是一位有治世能力的政治家,是任何明君梦寐以求的栋梁,同时也是最纯粹的政治家,用一生的仕途浮沉践行自己的理念和信念。
万历三十五年,于慎行重病逝世于京城官邸,获赠太子太保,谥号文定。
今日山东平阴县,有四十四棵挺拔的白皮松守护着他的墓地,被称为“于林”,是当年万历皇帝为感念师恩特赐,象征着披麻戴孝的深情。
触摸苍劲挺拔的白皮松树干,纯粹如初的于慎行精神依旧深深影响着后人。
如今,我们提倡讲述中国故事、弘扬中国精神、传承传统文化,而从于慎行的身上,我们汲取着不断的精神力量,激励着当代人砥砺前行。
仅仅是“纯粹”这两个字,便足以让后人反复咀嚼,久久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