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时代的带头大哥之宋襄公篇(3)
主笔:闲乐生
宋襄公从小就有一个理想,目标远大的光荣理想。
这个理想就是继承先祖商汤的仁义,重现殷商文化的辉煌。
为了这个伟大的民族复兴事业,他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也希望自己的哥哥公子目夷以及所有国人能和他一道舍小我而成大业,同舟共济,齐心合力,纵使惨败也执迷不悔,至少大家都努力了。
人如果没有理想,那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但从后来事情的发展来看,宋国有相当一部分人都不认同宋襄公的所谓光荣理想,他们认为上天已经抛弃了殷商,所有努力都是徒然的,宋襄公这么做纯属惹祸上身,简直愚不可及。一个愚不可及的理想,就是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而已。
宋襄公是孤独的,数千年来,十分之九的中国人都认为他比猪还蠢,仅凭仁义和梦想就能让小国称霸民族复兴吗?弱者是不配讲仁义的,这就是中国人的生存之道。
但是宋襄公还是抱着这个梦想头也不回的出发了,公元前651年,宋襄公还在服丧期间就列席了齐桓公主持的葵丘盟会,积极参与国际事务,将其道德模范与十佳青年的美好形象深入人心,齐桓公看这年轻人还不错的样子,不由眼睛一亮。
原来,齐国的五子争立局面已然萌芽,其暗流汹涌,让齐桓公忧心忡忡,而宋襄公之前欲让国于庶兄目夷的高义,在这礼崩乐坏、节操满地的乱世,却犹如一股清流,让人忍不住叹息:同样都是公子,齐国的公子与宋国的公子差距咋就那么大呢?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在儿子教育这方面,齐桓公实在做得很失败,瞧瞧人家宋桓公的儿子,思想觉悟与政治水平多高?
所以齐桓公才与管仲相商,在葵丘盟会上以后事相托,其本意只是希望宋襄公能帮助齐国太子昭顺利即位,自我感觉良好的宋襄公却从此常以霸主接班人自居。继承霸业,方今天下,舍我其谁哉!
也许是感觉到了齐国霸业的渐衰与宋国渐长的雄心,年轻的周襄王把自己的姐姐王姬嫁给了宋襄公;在四五十年前,周襄王的祖父周僖王也是这样将自己的姐姐嫁给了刚即位不久的齐桓公。所以宋襄公更觉荣耀,认为自己朝霸主的位置又前进了一步,于是折腾得更加起劲了。
公元前647年夏,齐桓公、宋襄公与诸侯在咸地(今河南濮阳东南)会晤,共同谋划对付淮夷。
所谓淮夷,就是生活在淮河流域的东夷部族,东夷族的历史非常悠久(注1),最早可以追溯到炎黄时代,曾经和黄帝逐鹿中原,也曾经和夏民族角逐天下,但却屡次失败,其中部分同化进夏民族中,部分演化成商民族,部分又在周初被齐鲁融合,到得春秋初期,只剩下少数的东夷部族散居在山东东部与江苏北部。生活在江苏北部淮河流域的这些东夷族,就统称为淮夷。
两年后,宋襄公又与诸侯在杜丘(今山东聊城东北)会盟,以救援被楚国入侵的徐国(嬴姓诸侯,位于今安徽泗县西北)。
是年冬,齐桓病重,霸业益衰,宋襄公又引兵伐曹(注2),曹国抵挡不住只得投降,从此成为宋襄争霸的一颗重要棋子,因它地处中原地区水陆交通的中心,经济发达但军事落后,是一只大肥羊。这时候的宋国,就好像一个小康之家,被大老板看重,然后趁着股市热潮突然发达了起来。
注1:其实殷商原本就是夷人的一支,有学者认为“殷”可能就是“夷”的别体字。注2:周文王第六子、周武王的仪仗队长叔振铎始封,都陶丘,即今天山东定陶。
一切貌似很顺利,但是到了宋襄公七年(公元前644年),宋国突然发生了两件怪事,给了迷信的宋襄公一次极大的精神打击。
第一件怪事儿,有五块陨石轰然落于宋国境内。全体宋国百姓都目睹了这次天文奇景,但是没有人对着流星雨许愿,因为这在古代并不是一件浪漫的事情,而是大祸的前兆。
第二件怪事儿,有六只水鸟居然退着飞过宋国国都上空。商为鸟图腾部族,现在鸟居然倒着飞,这显然也是很不吉利。
这两件怪事儿在宋国上下都引起了极大的慌乱。我们前面讲过,周人拥有发达的祖灵信仰与占卜习俗,但比起殷人来,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了。殷人每年都要举行非常多的祭祀、占卜等活动,鬼神信仰在殷人的生活中占据了非常大的一部分,周人有时还注重人的意志,殷人则全然不顾,一切都以鬼神的意志为准,所以为鬼神代言的巫人地位崇高之极,甚至足以影响国家大政(注3)。
到了周代,政教渐渐分离。虽然占卜活动在诸侯间仍非常盛行,不过周代的诸侯大多只是将其作为参考,并不全信(注4)。只有身为殷人后裔的宋国残留了祖先的遗风,迷信鬼神与占卜,以为一切行事的准则。比如宋国先祖微子就曾对周武王说过:“对汝则从,龟从,筮逆,卿士逆,庶民逆,吉。”意思是“决策的时候,你自己同意,占卜同意,即便卿士不同意,百姓也不同意,这样做也是吉利的。”
微子是上古著名的贤人,也是宋国的伟大先君,他的最高指示必定是“英明而正确”的,所以泥古不化的宋襄公当然奉行遵守,以为至理名言,对占卜的结果深信不疑。
早说过了,宋襄公他就是一块亘古不变的史前活化石,他永远活在过去,却不知他的想法已行将过时了。
注3:所以,殷王要确保自己的统治权,首先必须掌握占卜师。为此,在重大决策之时,殷王干脆亲自进行占卜,让自己成为最大的巫师,既负责占卜、祭祀与通神;同时又管理着现实的政治。从这种角度来说,殷王可以说是一种法王,神圣不可侵犯,近似于“现人神”(以人的形象出现在现世的神)。故殷商实乃政教合一的集团,凡事无论大小有疑难,都要占卜吉凶,甚至牙齿痛、走路不小心绊了一跤,都要占卜,看是否受到鬼神的祸祟。刮风下雨,寒雪酷暑,气候变化,一切都要占卜。心情不爽了,来一卦,就跟现代女性一不爽就去购物一样。可以说殷人对神是过分依赖了,每次祭祀,殷人都会供奉上许多血淋淋的牺牲给鬼神享用,当然也包括人。注4:据王充《论衡卜筮篇》记载:“周武王伐纣,卜筮之,逆,占曰:‘大凶。’太公推蓍蹈龟而曰:‘枯骨死草,何知而凶?’”姜太公根本不把占卜当回事,仍强行出兵,最终战胜了纣王。由此可见,周人在物质文明的发展上虽不如殷人,但在精神文明上非常先进,所谓“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所谓“敬鬼神而远之”,总之,他们更看重人文的力量而不是鬼神。也正因为如此,周人并不像殷人那样费心的将占卜的事项及结果全都记录下来,最多只记录一些重大事件。而对于殷人来说,占卜是绝对的指示,必须详细的刻在甲骨上。现在我们已经发现了十几万片甲骨片卜辞,这让我们对殷人的生活相当了解,甚至比周人还了解。
正好当时,周内史(注5)叔兴奉周天子之命正在宋国聘问(注6),宋襄公立刻好似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向这位博学多才的史官询问吉凶。
注5:周朝官名,执掌外交、书王命和占卜等,所以不仅明察时事,而且通晓天文地理、乃先知一类的人物。注6:乃周代一种外交活动,即派大夫携礼物去别国修好。
内史兴叹了一口气,答道:“今兹鲁多大丧,明年齐有乱,君将得诸侯而不终。”一连串预言了三件大事,宋襄公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第一件事儿说鲁国今年会有大丧。果然,两个月后,鲁国重臣季友死了,而鲁僖公是个胸无大志之人,从此,鲁国的国际影响力进一步衰退。
第二件事儿说明年齐国将有内乱。这两件齐鲁的灾祸,对宋襄公而言却是一个争霸的好机会,他为齐鲁感到慨叹,也为自己感到开心。数风流人物,就还看明年了。
第三件事儿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宋国就要称霸天下了,忧的是自己将不得善终——这让宋襄公很纠结,是止步不前做个太平君主呢,还是继续前进走向辉煌再走向深渊呢,这是一个问题。
但是宋襄公纠结了一番后决定继续走下去,不求天长地久只为曾经拥有,短暂的辉煌也是辉煌,总比一辈子默默无闻被人瞧不起强。
拼了,死了也要拼他一场!
宋襄公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个决定将让他遗臭万年。
为了不要一辈子被人看不起,最后却被后世无数人看不起,宋襄公的命运,着实令人慨叹!
我们发现,宋襄公对自己有没有被人瞧不起非常重视,简直是把尊严看得比自己命还重要,这种特殊的敏感心理其实并非宋襄公专有,而是所有宋国殷商遗民的集体心声。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从头讲起好了。
周灭商后,原先的少数族群周人自然变成统治阶级,而原先的殷人作为亡国之余,自然失去了原有的政治地位,而沦为二等公民。虽然周王对殷之贵族采取的是安抚政策,封之为公爵,“于周为客”,给予宋以宾国之待遇,周天子祭祀宗庙,要送给宋公祭肉;有了丧事,宋公来吊唁,周天子是要答拜的。但政治待遇是一回事儿,征服者对被征服者的警惕与固有歧视却很难消除。
这便是人类的天性,不以道德之高低为转移,就连鲁迅老舍等文学大师,也免不了对前清的遗老遗少语多戏谑。亡国遗民总是令人讨厌的,沉迷于过去不能适应新时代的亡国遗民更加令人讨厌,所以即便学养深厚的先秦诸子,也对宋人多有揶揄之语,更何况普通的周人士民。
这样的例子太多了,不胜枚举。比如《孟子》中“拔苗助长”的是宋人,《韩非子》中“守株待兔”的是宋人,《列子》中“向氏为盗”的是宋人,《晏子春秋》中的“宋人沽酒”也是宋人,《吕氏春秋》中“刻舟求剑”的也是宋人,就连《庄子》中“朝三暮四”的猴子都是宋国猴子。王利器先生辑录的《宋人愚事录》,竟达20则之多。由此可见当时宋人普遍被视为异类,以至成为愚蠢的代名词。
但我认为这些故事中宋人的愚蠢并不等同于智商低,先秦诸子们只是用一种夸张的手法写出了这些殷商后裔的文化心理。殷人与周人最大的不同点,就在于周人尚人文而注重实际,殷人却尚鬼神而尊信宗教,这样的人大多富于理论想象而长于艺术,以至好高骛远不切实际,表现在生活中就是异想天开痴人说梦,表现在政治上就是骋于理想追求王道,大有一往无前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之概,宋襄公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所以说,是文化习俗与民族性格的不同,造成了周人对宋人的歧视,也造成了宋人独特的敏感自尊心理。贵族一般都好面子,但殷商后裔的宋襄公尤其好面子,所以他才不顾国小民弱而奋起争霸,为的就是证明宋人的力量,提高宋国的地位,维护殷商的民族尊严(注7),他要让所有的宋人不要再自卑,不再被歧视,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大声地说一句:我是宋国人!
我们从后来事情的发展知道,宋襄公的光荣与梦想,最终还是悲壮的破灭了。看来叔兴这个周王专用占卜官果然不同凡响,一语成谶,简直其准无比,貌似真能与鬼神交通一般,但实情并非如此。据《左传》记载,叔兴告辞宋襄公后,就偷偷跟人说:“君失问,是阴阳之事,非吉凶所生也。吉凶由人,吾不敢逆君故也。”看来叔兴虽是占卜官,却仍是个正统的周人,他认为这些怪事儿只是自然现象,跟吉凶没有半点关系。吉凶是由人的行为决定的,他之所以这样回答,只是不好违逆宋襄公,故依照当时的国际形势,做出一种个人的预判而已(注8)。
事实上,六只水鸟倒着飞,只是因为风大的缘故。但是,尽管狂风怒作,水鸟却没有停止飞行,而是逆风飞翔,这种拼搏精神诚然可嘉,然而不顾客观力量一味蛮干,去做自己力所不及的事情,却又显得有些可笑。观宋襄公一生作为,实在与这鸟儿相当相像。其实宋人也大多如此,他们不是愚蠢,而是固执,他们坚信他们所相信的,哪怕永远飞不到目的地,也要振翅到最后一刻!
注7:故宋襄之霸与齐桓晋文皆稍有不同,他只高喊“仁义”口号,却不以“尊王”为其政治纲领。注8:由此可见,周室虽衰,手下还是贤人辈出的,之前的宰孔,这里的叔兴,都对各国形势有着深刻的洞察力,此皆因其文化积累非诸侯可比。直到一百多年后(公元前516年)王子朝叛乱失败,带着大量周室典籍奔楚,周室的文化也自此大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