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自由、理想与信念——丝路之神班定远(8)
疏勒国最高军事长官都尉黎弇:“汉使弃我,我必复为龟兹所灭,诚不忍见汉使去。”于阗国王广德:“依汉使如父母,诚不可去。”
东汉永平十七年(公元74年),汉朝派大军收复了整个车师地区,将匈奴军队逼出天山以外,之后,汉明帝重设西域都护与戊己校尉,着手全面经营西域。班超使团的特派员郭恂也因功调升西域副校尉(秩比二千石),作为西域都护陈睦的副手,驻扎在焉耆国(今新疆焉耆回族自治县一带,为汉通西域北道必经之地)境内。然而好景不长,不久,匈奴人卷土重来,大举围攻车师国与戊己校尉,结果车师国投降,己校尉关宠全军覆没,只有戊校尉耿恭率数百人坚守于天山北麓,力保天山一线不被突破。形势岌岌可危。
然而面对如此危局,汉朝方面竟没有派来一个援兵。原来汉明帝恰好病逝,正所谓人亡政息,新即位的汉章帝又乃守成之主而非开拓之君,于是帝国多年辛苦经营,转眼化为乌有。
西域都护陈睦见势不支,大急,忙又派人联系焉耆国,准备与他们联合死守,坚决抵抗匈奴继续南侵。
匈奴人的走狗龟兹王见此情形,知道自己称霸西域的机会来了,竟然一不做二不休,鼓动北道之焉耆、危须、尉犁三国部队,合兵五万,一举攻破了西域都护府,杀死都护陈睦、副校尉郭恂以下汉军将士两千余人。消息传出,天下震惊,自汉宣帝时安远侯郑吉首开西域都护府,百余年来,西域诸国皆以汉朝都护为至高无上之权威,大汉强大实力之象征。可如今,三个域外小邦,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敢将大汉皇帝派遣的两位二千石大员攻杀,这在天朝历史上可是绝无仅有的大事件!!当时正驻节在疏勒国的班超闻讯,不由脸色大变,继而眼神中透出重重杀气,他缓缓站起身来,一掌重重拍在席案上,沉声道:“大战已至,准备迎敌!”
三十六位壮士看着班超犀利而又坚定的目光,从心底涌上来一股高昂的豪情,齐声应道:“诺!死生从司马!”
班超大笑,好你个龟兹王,好你个焉耆王,你们要和,我班超便出使诸国,缔结邦交;但你们要战,那好,我班超自然也奉陪到底!
从公元75年到公元76年,班超领导疏勒人与龟兹、姑墨(在今新疆阿克苏一带,农牧发达,矿产丰富,西去龟兹670里,长期为龟兹之仆从国)联军周旋了长达一年多时间,龟兹王虽兵力雄厚,但始终未能占到便宜,战局遂陷入僵持阶段。
这场持久战想来也知道有多艰苦。异域风沙,连年兵刀,思乡愁绪一阵又一阵浮上班超心头,他,想家了。
屈指算来,班超来西域已三载,三年来孤绝在外,颠沛动荡,苦苦支撑,说一点儿不想家是假的。时值仲夏,床前一轮明月,冷冷洒下光芒,有如冰过的砒霜,落在班超的悲伤上,化作一串串的回忆,随疾风猛烈刮过。此情此景,再刚强的汉子心中都会生出一片柔软,就如细嗅蔷薇的猛虎,盛宴之后,泪流满面。
可现在不是班超打退堂鼓的时候啊,北匈奴倒还好说,他们已被耿恭牢牢的阻击在了天山北麓;真正麻烦的是近在咫尺的龟兹。班超心里很清楚,龟兹人的野心其实非常大,甚至比北匈奴还大,如果不赶紧解决这个刺头,西域危矣!于是与属下日夜谋划如何反击龟兹,就在这个时候,汉章帝忽然一纸诏书,征调班超回朝。原来这位保守派的年轻皇帝,在连番挫折之后,竟然认定西域局面已经失控,朝廷力不能及,再派大军也是枉然,因此决定收缩内顾,而将孤悬塞外的班超和耿恭都召回中国,全面放弃西域利益。
班超一声长叹:三载辛苦经营,一朝前功尽弃,实在可惜,可皇命难违啊!在国家最高权力的巨大阴影下,自由、理想、信念,通通变得软弱无力,不走也得走了。弟兄们,咱们回家吧。
于是,在思乡与惋惜双重情感的交织与纠结下,汉使团打点行装,踏上归途。
这一走不要紧,疏勒人可不答应了。疏勒国本来远不是西域霸主龟兹国的对手,若不是班超帮他们撑着,他们老早就放弃了。班超就是他们的定海神针,班超就是他们的擎天之柱,只要班超在此,再强大的敌人他们都不怕。所以于情于理,疏勒人都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更有极端者如疏勒国最高军事长官都尉黎弇,竟拦在使团车队前哭求:“汉使弃我,我必复为龟兹所灭,诚不忍见汉使去。”然后拔刀自刎,血溅五步,竟以此种决绝方式来挽留汉使团人等。
班超无话可说,只得狠下心肠掉头而去。此时此刻,他已无颜面对疏勒军民。
——唉,这辈子真是窝囊到了极点,在家窝囊,在万里之外的绝域依旧窝囊,可恶!
班超心如下沙,散散落落。他们无精打采,郁郁而行,不日至于阗补充给养。于阗国人听说班超要走,更是群情激动,竟然一个个抱着汉使们的马腿,地下躺倒一大片,又哭又闹,说什么也不肯放人——你们要走可以,从咱们身上踏过去,死多少人都不吭声。
于阗王广德最夸张,他趴在班超马前,滚的王袍一身泥水,一把鼻涕一把泪:“依汉使如父母,诚不可去。”
班超生性豪迈,他不怕黎弇这样的烈士,却怕广德这样的无赖。人一国之君做到这份儿上,谁还好意思走呢?何况自己的理想还未达成,他也真不想就这么窝囊回去,不如就此借坡下驴,留下来,将过去付之一笑,大家换个起点,重新出发。
这是一个冒了巨大政治风险的艰难决定。东汉政府已定下了放弃西域的国策,班超等人不仅将要孤军奋战,短期之内得不到国内半点援助。而且,抗旨的后果,政敌的攻讦,家人的埋怨,思乡的苦楚,局势的恶化,这一个个都是可以预见的可怕情形。一走一留之间,后事没那么简单。然而班超顾不得那么多了,当他毅然决然调转马头的一刻,他已主动将自己的人生逼到绝路,后面是绝壁,前面是悬崖,没的你丫退缩,只能怀抱未知,纵身飞向空中,要么无止尽的坠落,要么冲云霄去翱翔。所谓“水至深渊成瀑布,人无后路成英豪”,这就是个与命运互掐至死的狂徒!感谢黎弇还有广德,你们的鲜血和眼泪没有白流。因为你们的国家和子民,从此将由这天下真正的强者班超全权守护!
事实证明,班超的决定是正确的。在日后长达三十年的抗战中,于阗军民成为了班超最忠实的盟友,哪怕最艰难的时期,他们都没有放弃班超,原来异域小国也拥有质朴而动人的情义,正是他们感动了班超,班超又感动了他们,最终才有了伟大西域事业的成功。
沙漠的风儿啊,请给我们翅膀,赐我们力量,送我们回到奋斗的地方。哪怕那地方由于我们的离去,已然人事全非——当班超重返疏勒,发现这里的局势果然恶化了。就这么短的时间,疏勒已有两座城池倒戈,投入了龟兹联军的怀抱。龟兹更已开始向周围蚕食地盘,以至疏勒各城人心惶惶,摇摆不定,是战是降只在一念之间。
疏勒国(即今国家级特区喀什)位于帕米尔高原脚下,喀什噶尔河流淌其间,其绿洲广大,城郭繁多,土地肥美,草牧饶衍,稼穑殷盛,花果繁茂,更是汇通中亚东西南北的国际商都,它对班超的西域事业至关重要,绝不容有失!
所以时间紧迫,班超等人顾不上安顿下来,就立刻召集疏勒军民举行誓师大会。会上,班超表示,他已决定违抗上级命令,留在疏勒坚持斗争;西域不定,终不东归一步。
有了这句话,疏勒人这才吞下一颗定心丸,对班超稍稍恢复了信任。否则汉使说走就走,丧失安全感后他们必将永远丧失抗争的勇气。
班超一看人心尚可用,立刻转入反攻,率领疏勒军队一路北上,追捕叛军,斩首六百余人,一气收复二城,使疏勒转危为安。
此次大事件,虽然暂被平定下来,但班超暗自反思,觉得自己还是不能大意。毕竟,帝国这次对西域无情的抛弃,一定已在南道诸国心中留下了巨大的创伤与阴影。为了彻底挽回人心并弥缝伤害,他决定做一件事——把自己洛阳家里的老婆孩子全接到疏勒来,以表明扎根西域斗争到底的决心,同时也可让一家团圆,于公于私,都有好处。另外,班超心底还隐藏了一个想法未为人道:万一自己在有生之年仍无法完成西域的事业,那就让自己的子孙后代继续干下去。最好现在就开始锻炼他们,从娃娃抓起。
而班超心中理想的接班人,就是小儿子班勇。班勇为人豪迈而有大略,又自幼随父在西域成长,最为了解西域风土人情,后终继承父业任西域长史,著有《西域记》一部,为后世提供了宝贵的古中亚研究资料。
当然什么事儿都有正反两面。朝中竟也有些大臣认为班超这是贪恋天伦之乐,不认真工作。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班超只有真正干出一番大事业来,才能让天下人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