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表记录仪的数字停在那里,37km/h,接近一辆电瓶车在市区公路上疾驰的速度。在海拔8250米的珠峰上,张京以同一速度,从冰壁向下滑坠了370米,最终落在雪坡上。高速带来了磨损,张京的亮色羽绒服被划出了好几处窟窿,裸露的绒毛在大风里飘荡。更严重的磨损发生在身体上,先是手掌,接着是胳膊、大腿,痛感从全身各处传来。
北京时间5月14日10点18分,中国探险协会会员、青年极限探险家张京成功登顶珠峰,随后下撤至8250米处,开始滑雪下降。因跳转动作失误,张京滑坠了约370米,昏迷了20多分钟。仅隔了一天,张京再次回到8200米处,开始第二次滑雪下降尝试,并最终挑战成功,成为首位完成珠峰滑雪下降的中国人。
近日,张京与九派新闻聊了聊关于珠峰的故事。山上的世界放大了许多追问和思考,关于生命,关于人生意义,关于人类与自然,但张京只在很少的时候露出感性的一面。在滑坠的370米里,他从未想过死亡,技术、冷静和理性取代了恐惧。怎么紧急制动,在什么位置抓住路绳,时间不允许一丝的走神。
这也是张京相信的极限运动的准则。技术上的谨慎,胜过勇气、幸运与自信,正如他2013年在微博上写下的那句话一样,“户外不是冒险,登山不是玩命”。
张京登顶珠峰。图/受访者提供
【1】两次尝试:“第二次下撤成功后,我和夏尔巴在营地痛哭”
九派新闻:2023年,你在海拔7546米的慕士塔格峰完成了登顶及滑翔伞飞行,成为首次完成这项挑战的中国人。那一次登顶及下撤的过程里,有遇到过比较惊险的情况吗?
张京:有。我们冲顶的时候,天气还算好,结果下撤却遇到了暴风雪。我先从顶峰滑行到了下面的营地,接着换上滑翔伞的装备。我换装备时,能见度就已经降到了一米左右。我知道下面有很多冰裂缝,所以不敢随意往下,只能停在安全的位置,等待天气好转。可能因为缺氧,等着等着我就睡着了,睡了约几分钟。醒来之后,我的半个身子都被雪埋住了,这是很危险的一件事,在高海拔的地区睡着,周围没有人,又是恶劣天气,人是很容易失温的。
我看天气差不多了,就开始往下飞。飞的过程里,也遇到了一个小事故。突然一阵侧风刮过来,把我的滑翔伞吹歪了,我也顺势摔到了雪里。好在速降伞的操作性和灵敏度都比较强,我没出什么大事。
九派新闻:为什么会想到用滑翔伞的方式下撤?
张京:我一直在练习这种运动,专业用语叫speedriding,滑翔伞速降滑雪。国内玩这个的人非常少,我希望通过在慕士塔格峰的挑战,推广这项运动。我们还成立了一个小型俱乐部,专门和国外的专业人士学习这项技术,自己购买装备,从一些滑雪场或者小斜坡练起。训练了两年之后,我们才敢去慕士塔格峰正式进行速降滑雪。通常极限运动都是如此,前期必须花大量的时间准备、练习,而不是一上来就去挑战。
九派新闻:5月14日,你在登顶珠峰成功后滑雪下撤时,曾遭遇滑坠并昏迷。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
张京:大多数登山者都是在下撤珠峰时遇到危险,在我下撤的途中,也发现了好几个遇难者。我往下滑了差不多四五米的时候,想做一个小的跳转动作,结果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立刻开始滑坠。我身上的装备很多,视野又非常受限,滑坠的那一瞬间就开始加速,人越来越快,就像一个笨重的大雪球从斜坡上滚下来。我试着用雪杖插雪面,进行紧急制动。后来看到了边上有路绳,我又去抓路绳减速。在那种速度下,我的手和绳子之间的摩擦非常强,直接把我戴的手套烧穿了,我感受到了疼痛。往下翻滚的过程里,我一直在调整自己的角度,尽量让头冲山上,脚冲山下,还用胳膊勒住了绳子,我的羽绒服、我的胳膊、我的腿,很多地方都因此被绳子划破了,包括我的肱二头肌肌腱也拉断了。
手表记录显示,我滑坠了大概370米,速度是37km/h。最后我用脚蹬停在了一个小斜坡上,往地上一躺,就昏过去了。还好我的氧气没有断,过了一会儿我就恢复过来了。
如果氧气没有准备到位,我可能就直接晕过去了,并且我滑行的时候是独自一人,我让我的“夏尔巴”先下去了,一旦出事,可能也没有人救得了我。
醒过来以后,我检查了一下身上的伤。最严重的是手,上面的肉基本被烧白了。紧接着,我又去把掉落的装备一个个地捡回来,相机、小刀、面巾、搜救设备等等,然后背着板子,慢慢地返回C4营地。
张京的肱二头肌肌腱断裂。图/受访者提供
九派新闻:滑坠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
张京:当时我的头脑还是很冷静的,一是知道要制动,要迅速调整自己的状态。二是希望自己不要断胳膊断腿,一旦出现断胳膊断腿或者骨折的话,在海拔8000多米的位置,我肯定就下不去了。
九派新闻:仅仅隔了一天,你又回到了8200米处,进行第二次尝试。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
张京:第二次滑行,做的准备就更充分了,带上了减速伞、冰镐等等。第一次尝试,我没觉得会有太大的危险,所以没带这么多的装备,但想不到雪面会那么滑。所以如果第二次尝试再发生类似的情况,我就可以用冰镐减速,不会像头一天那么危险。
九派新闻:第二次挑战成功之后,你的心情如何?
张京:我滑到C4营地,见到了我的“夏尔巴”,那时整个营地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和他说,我完成挑战了。这时,我才告诉了他前一天我遭遇的滑坠事故。我说,我差一点死掉。我的夏尔巴一直陪着我,看着我从大本营到珠峰顶,又一个人完成滑雪挑战,知道我非常不容易。那一刻,所有的情绪都冲上来了,我们两个人坐在营地,开始大声痛哭。那种幸运,那种劫后余生感,也一并涌上心头。
【2】山上世界:“在山上,人与人的相处是十分单纯的”
九派新闻:你在朋友圈里提到“珠峰是你18年的梦想山峰”,登上顶峰的那一刻,是什么样的感受?
张京:从希拉里台阶看到珠峰顶时,我一下就哽咽了。你会觉得,你的梦想就在眼前了,只要再走几步就到了。我爬到最高的尖端位置,去看周围的景色,会感觉一切都是渺小的。
和珠峰有关的梦,我做了不下上百次了,好像任何场景都梦见过,现实发生的很多情况都和我的梦境重合了。比如某一次,我们在大本营,准备返回加德满都。当时天气不好,直升机可能来不了。我有种感觉,这个场景在我的梦里出现过,于是我就和队友说,今天咱们肯定能回去。果然没过一会儿,天气就好起来了,直升机也来了。
九派新闻:你登顶的第一座8000米以上的山峰是哪一座?
张京:第一座是海拔8163米的马纳斯鲁峰。我不知道我在8000米吸氧是什么感觉,因为登珠峰肯定需要吸氧。所以我就去爬了马纳斯鲁峰,去找这种吸氧的状态。在爬马纳斯鲁峰的时候,我还可以评估一下我究竟是只适合登珠峰,还是可以进行珠峰加洛子峰的连登挑战。
有些人上高海拔会有严重的高反,身体反应会很强烈,但我当时爬马纳斯鲁峰比较轻松,所以我后来决定,爬完珠峰后,要再进行冲顶洛子峰的挑战。
九派新闻:所以其实你为这次珠峰挑战做了很多的前期准备。
张京:是的,之前没有中国人在珠峰上滑过雪,我是第一个。包括连登珠峰和洛子峰的中国人,加起来可能也不超过十个,这算是一个难度非常大的挑战。登山也好,其他的极限运动也好,都是要循序渐进,一步一步来。
九派新闻:那这种“开创性”和“首次”的头衔,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张京:我去完成这些挑战,并不是因为我想当第一人,我想拿下“首次”的名号。其实很多人都有过类似的想法,只是他们尚未去做。我属于有想法就会立刻执行的那一类人,所以我认为我能成功,和我的行动力有关系,并不是我多么厉害,能力多么强。
九派新闻:在登山的过程中,有没有结识到一些要好的朋友?
张京:在山上遇到的每一个人,不论是同龄的队友还是晚辈,甚至是小朋友,大家之间的交际都是非常单纯的。和我一起登珠峰的队友,基本是生死之交,不会有那么多利益的牵扯。
去年,和我一起登马纳斯鲁峰的一个队友,今年也和我一起登了珠峰和洛子峰。在这个过程里,他的氧气用光了,我就帮着他联系“夏尔巴”,给他换氧。其实中国人骨子里会有一种人道主义精神,遇到危险不会抛下同伴,而是愿意伸手搭救,愿意相互照顾,相互帮助的。
【3】谨慎的勇敢:“户外不是冒险,登山不是玩命”
九派新闻:为什么对极限运动有这么大的热情?
张京:我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去不断充实自己。可能每个人的追求都不一样,也有很多人问我(做这些事),意义在哪里?每个人生命的意义都是个人赋予的,有人喜欢平稳度日,但我更喜欢刺激的感觉。
九派新闻:很多人会把登顶成功形容为“征服自然”,但你似乎更愿意用“感谢珠峰女神的宽容”这样的说法,你是如何理解登山者与山的关系?
张京:每座山都有自己的守护神,我们在登山之前,都会进行祈福仪式,保佑平安。作为登山者,我对山始终有种敬畏之心。你无法预测自己会遭遇什么,可能是雪崩、冰裂缝,也可能是雪路坍塌、绳子断裂,并且在高海拔的山峰上,任何一个小的失误都会被无限放大。
在珠峰滑雪由C2营地下撤到C1营地时,我记得前面有一条小的冰裂缝。那时我还拍着视频,对镜头说“前面好像有一个冰裂缝”。结果说完我就一脚踩空,侧卧在冰裂缝上。如果我没穿滑雪板,再瘦小一点的话,可能就直接掉进冰裂缝里去了。
张京卡在冰裂缝中。图/受访者提供
九派新闻:你之前也提到,在冲顶珠峰时,见到了几位遇难者的遗体,你怎样看待死亡?又如何理解极限运动的危险性?
张京:我见到那几个遇难者,都是在前一天离世的。登洛子峰时,我遇到一位攀登者,起初以为他睡着了,我还试图叫醒他,可等我看到他的脸,才明白他已经去世了。明明前一天还兴高采烈,活蹦乱跳,为梦想而努力的人,第二天却永远留在了山上。
2013年,我在微博上发了一句“户外不是冒险,登山不是玩命”,就是想告诉大家,玩极限运动,运气固然重要,但技术上的熟练和提前规划同样重要。
像这种极限运动,登山、潜水、滑翔伞,本身就会有受伤和死亡的几率,但有几率并不代表这项运动一定很危险,就像开车也会有一定概率遇上车祸。遇难的前辈,都是在用他们的生命告诉我们,哪些疏漏是要避免的,用他们的生命为后来者留下经验和教训。
九派新闻:家里人对你玩极限运动这件事是什么态度?
张京:他们还是比较支持的,不会干预太多。毕竟我从小就在训练,他们也了解我对这些运动是有合理的判断的,他们会有担心,但总体还好。
九派新闻:在玩极限运动的过程里,有过想要放弃的时刻吗?
张京:受挫肯定是有的,但是没想过放弃。很多时候你不会觉得这是挫折,它只是学习这项运动会有的阶段。有时碰上瓶颈期,一个动作可能学一天都学不会,但这都是正常的,所有的东西都是这样,过去了就没什么了。
九派新闻实习记者 张紫旖 记者 万璇
编辑 吴迪
【来源:九派新闻】
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向原创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