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8月1日，东京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期待。第11届富士通杯世界围棋锦标赛决赛即将落子，对阵双方是23岁的韩国第一人李昌镐和22岁的中国第一人常昊。在中央体育台的直播室里，聂卫平棋圣语气坚定地告诉全国观众：“常昊必胜。”

20世纪90年代末的世界棋坛，是一个属于李昌镐的时代。这位年轻的韩国棋手已手握六个世界冠军，他的沉稳、精准和独步天下的官子功夫，让包括日本“六超”和马晓春在内的众多高手屡屡折戟。围棋界在问同一个问题：谁能阻挡李昌镐？

答案似乎指向了常昊。1996年，常昊以六连胜终结了持续十一届的中日围棋擂台赛。1998年，他更是在三个月内连夺NEC杯、天元、乐百氏杯三大冠军，新一代中国第一人的地位已然确立。

更重要的是，常昊与李昌镐之间存在着一种超越个人的历史关联。常昊的师父是聂卫平，李昌镐的师父是曹薰铉，而聂曹二人在1989年首届应氏杯决赛中的恩怨，早已成为围棋史上的经典篇章。如今，他们的弟子再次在最高舞台相遇，这被视为两代恩怨的延续，也是中韩围棋新一波较量的开端。

决赛正式开始，常昊执黑先行。他以自己擅长的快速布局展开阵型，第29手果断打入白棋大角，展现出强烈的求胜欲。研究室里，小林光一和依田纪基对常昊的着法频频点头，认为黑棋厚实且主动。

中盘阶段，常昊下出了令人惊叹的妙手——第41手挤入白阵，一举打穿李昌镐的角地。观战室一阵骚动，聂卫平在直播中难掩兴奋：“常昊的优势正在扩大！”

进入官子阶段，常昊依然保持着微弱的领先。聂卫平对着镜头宣布：“常昊必胜，感谢他在八一建军节给全国人民献上大礼。”电视机前的中国棋迷已经开始庆祝。

然而，围棋的残酷正在于此——优势不等于胜势。

在看似平静的小官子阶段，常昊下出了后来被反复研究的疑问手。这个在平时训练中几乎不可能犯的错误，在世界冠军争夺战的关键时刻出现了。

研究室里的气氛骤然紧张。李昌镐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微小破绽，他步步紧逼，将官子收得滴水不漏。最关键时刻，黑棋217手如果走在218位，还可以赢半目。但常昊还是遗憾错过了。

数子结果：常昊一目半告负。

这盘棋的失利，开启了中国围棋长达十年的黑暗时期。

常昊在后来说，在临近胜利终点时，自己陷入了心魔，脑子里想的都是获胜后的事情，甚至在思考奖杯放在家里什么地方，这些念头压制不住。

对常昊个人而言，这场失败像是打开了一扇通往痛苦回忆的大门。此后数年，他六次闯入世界大赛决赛，六次屈居亚军——其中四次正是败给李昌镐。那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逐渐被媒体贴上了“悲情英雄”“千年老二”的标签。

更深远的影响在于中韩围棋的力量对比。李昌镐在1998年富士通杯夺冠后，开启了无可阻挡的夺冠狂潮。从1998年到2005年，他共获得13个世界冠军，将个人世界冠军数提升到惊人的17个。在他的带领下，韩国围棋全面压制中日，曹薰铉、刘昌赫、李世石等韩国棋手轮番坐庄，中国棋手只能偶露峥嵘，却始终无法突破“韩流”壁垒。

常昊的恩师聂卫平棋圣后来回忆道：“那盘棋像是命运的转折点。如果常昊赢了，整个中国围棋的心理状态会完全不同。年轻棋手会更有信心，整个棋界的氛围也会更加积极。”

职业棋手们私下讨论时，常提到一个概念：“李昌镐恐惧症”。这不是说棋手们害怕李昌镐这个人，而是害怕他那种“后发制人”的棋风——即便你领先了大半盘，也永远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找到翻盘的机会。

常昊在多次采访中流露过类似的心声：“和李昌镐对局，即使优势很大，也总觉得不安。他的官子太强了，任何微小的失误都可能被他抓住。”

这种心理阴影不仅影响了常昊，也影响了整整一代中国棋手。马晓春在1999年后逐渐退出巅峰，周鹤洋、王磊等棋手在世界大赛中屡屡功亏一篑。中国围棋陷入了一种集体性的“决赛恐惧”——越是接近冠军，越是容易在关键时刻失手。

历史不容假设，但人们难免会想：如果常昊赢了那盘棋，一切会怎样？

首先，常昊很可能不会经历后来的六连亚。一个棋手的第一个世界冠军往往是最难的，突破了这层窗户纸，心理上的解放会带来更多的冠军。常昊的才华并不逊于李昌镐，他所欠缺的正是那层冠军的底气。

其次，中国围棋可能会提早崛起。常昊的胜利将极大鼓舞同时代的周鹤洋、罗洗河，以及更年轻的古力、孔杰等人。中韩围棋的对抗可能会更早进入相持阶段，而非一边倒的压制。

更重要的是，那盘棋影响了整整一代中国棋手的心理建构。当最优秀的常昊都无法跨越李昌镐时，其他人又怎能相信自己做得到呢？

2005年3月，常昊终于在北京举行的第五届应氏杯决赛中3-1击败韩国的崔哲瀚，夺得个人首个世界冠军。夺冠的那一刻，这位三十岁的棋手泪洒赛场。

突破心魔的常昊在2007年完成了一次完美的“复仇”——在三星杯和春兰杯决赛中，他两次零封李昌镐。那个曾经不可战胜的石佛，终于被跨越了。

常昊的突破也标志着中国围棋全面崛起的开始。此后，古力、孔杰、陈耀烨、时越等中国棋手纷纷登上世界之巅，中韩围棋进入全面对抗的新时代。

只是，这一切来得有些太迟了。

1998年到2008年，这被韩国围棋统治的十年，正是常昊、周鹤洋这一代棋手最黄金的十年。当他们终于打破枷锁时，年龄和状态已不如往昔。常昊职业生涯共获得三个世界冠军和8个世界亚军，3个冠军与他巅峰期的实力并不相称。

如今回看1998年那盘棋，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次比赛的胜负，更是一个时代的转折。

常昊在2014年的一次访谈中，被问及职业生涯最遗憾的一局棋时，他沉默片刻，轻声说：“都过去了。”他没有具体指出是哪一局，但所有听者都明白他在说什么。

围棋之道，与人生相通。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一时错过，十年沧桑。

那盘改变了中国围棋十年命运的棋局，最终成为历史书页上沉重的一笔。它记录了常昊个人的心痛，记录了一个时代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