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2月25日凌晨,成都的冬夜又黑又潮,钟声敲过三下时,十八兵团司令李振已经在简阳贾家场外的小屋里等了将近一小时。墙上的煤油灯摇摇晃晃,他隔着窗缝看见对岸解放军岗哨来回换班,心里一阵打鼓:谈判的人到底是谁?
几天前,胡宗南弃军西逃,李文、周士瀛依旧嚷着“突围”,李振却明白,几十万人马已被二野和十八兵团切成好几截,天窗都找不出一个。顶在头上的不是枪炮,而是时间。22日,新津那场闷会开完,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告诉幕僚:“别慌,先把兵集中。”实际上,勤务兵前脚刚出去,他就叫参谋长肖健悄声商量:“和,也要留条后路。”
消息很快传到重庆。刘伯承正部署全线合围,无暇南下,遂让十一军三十二师副师长涂学忠带队与李振接头。涂学忠年纪不大,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棉军装,看不出官阶。李振第一眼就皱眉,端起茶碗压着火气问:“贵方主官哪位?”他心里惦记的,是能拍板的大人物。
涂学忠没有回嘴,他按兵不动地把情况层层上报。夜里十一点,二野前指接通专线,电话那端传来陕西口音:“我是李达。”对面一片静,连煤油灯的“嗞嗞”声都听得真切。李振握着话筒脱口而出:“敢问将军尊职?”只听到一句平平淡淡的回答:“第二野战军参谋长。”不到十个字,却足以让李振心里那堵墙“哗啦”倒下。
此刻的李振,已不是三个月前在重庆陪蒋介石喝茶的那位“粤系干将”。桂林、襄阳、广元一路溃退,他手里只剩六十五军一个完整师,加上九十军部分残部,总兵力不过两万出头。更要命的是,军官与士兵的情绪完全不在一个频道;官佐想着“飞香港”,兵丁盼着“回老家”。局面一松就散。
有意思的是,李振真正下定决心的节点,并非战场失利,而是一封从香港转来的家信。叶剑英托弟弟捎给李振夫人一句话:“要起义就早些,错过便没机会。”这话不带半点威压,却像针一样扎进李振心口。比起孤注一掷,他更怕晚一步成为替罪羊。
23日凌晨,胡宗南突然飞往海南。白天,他留在成都的两份命令送到李振案头:一是“破坏物资,不许落敌手”,二是“按原计划西突”。李振把电报折好放进抽屉,没有执行。相反,他让军需处把库存弹药、粮布分门别类登记,并用麻线封存。参谋长何沧浪瞪圆了眼:“李总座,这要是让上峰知道……”李振摆手,只说一句:“仓促炸仓,兄弟们吃什么?”
24日夜,李文在空军司令部召集作战会。一进门就是火药味。李振试探:“不如进城固守,派人和共方谈条件?”话音刚落,周士瀛便拍桌:“此议不可!”他口中的“不可”其实是怕自己陷进去,飞香港的算盘打得比谁都精。会后,李振返回兵团部,把两张作战地图摊在地上,南北路线都画了红叉,惟独成都到简阳的公路被标成绿色。“就走这条。”他说得很轻,但屋里所有副官都听懂了。
25日破晓,李振带一队随从过河赴三十二师九十四团。简陋指挥棚里,涂学忠、田士繁已在等候。李振环顾一圈,忍不住低声嘟囔:“人不够分量。”僵持了半小时,电话替他们破了局——李达亲自解释起义政策,承诺“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立功受奖”。握着听筒的李振下意识点头,嘴里却只挤出一个字:“好。”
简阳会晤后,起义方案进入倒计时。十二月二十六日,李文兵团尝试西突,被十一军、十八兵团与川东地方武装围住,短短八小时损失过半,只剩零星残股在大渡河边游窜。李文被迫通电投诚。消息传来,李振索性不再拖,二十七日上午九点,他在兵团电台里发出密令:“各部停止行动,交出弹药,接受改编。”士兵们冲出营房,围着军旗又跳又喊,甚至有人敲锣击鼓,场面比春社还热闹。
解放军三十二师随后进城,按刘伯承批准的方案,将十八兵团改编为人民解放军川东兵团独立第一、第二师。库存步枪六千余支、机枪四百挺、粮食两千多吨,一袋未少地交给了接管小组。负责清点的干部连声说:“整齐,真整齐。”
十二月末,西南局整体战局尘埃落定:郭汝瑰、罗广文、陈克非、裴昌会先后举义,胡宗南从海南再跳到台湾,至此再无翻盘可能。密电里的“西南固守”四字,已成一句空谈。
李振此后留在军内,被任命为川东军区第二副司令员。五十年代,他常出席军史座谈,讲起当年简阳的夜,连烟都顾不上抽,只一句:“要不是那通电话,真未必走得出来。”八十年代初,他去美国探亲半年便返回成都,高参室的老兵取笑他舍不得天府菜,他摆手笑:“人得认路,路也认人。”
1988年夏,李振病重住院。整理遗物时,护士在他抽屉里发现一张旧纸片:上书“1949.12.25夜,李达来电”。下方两行小字,字体遒劲——“此夜最黑,此夜也最亮”。谁能想到,一通简短的军用电话,竟成为两万余人命运的分水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