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萨拉热窝的枪声与狂欢的欧洲
1914年8月,欧洲大陆的夏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癫狂的兴奋。在柏林,人群如潮水般涌向皇宫,向德皇威廉二世欢呼致意,青年们脸上洋溢着献身的荣光,争先恐后地在征兵处前排起长队。在巴黎,街头回荡着“打到柏林去!”的怒吼,《马赛曲》的旋律响彻云霄,咖啡馆里的人们举杯相庆,仿佛胜利已是囊中之物。在伦敦、在维也纳、在圣彼得堡,类似的场景同时在上演。火车站台上,挤满了送别的人群,鲜花、巧克力和香烟被塞给即将开赴前线的士兵,人们坚信,这些好小伙们将在“树叶飘落之前”凯旋。整个欧洲仿佛陷入了一场盛大的、集体性的狂欢节。
然而,仅仅在数周之前,1914年6月28日,萨拉热窝的一声枪响,仅仅刺杀了奥匈帝国皇储斐迪南大公夫妇。这起发生在欧洲边缘巴尔干地区的恐怖事件,何以能如此迅速地引爆整个欧洲,并让数以百万计的普通人为此欢呼雀跃?难道他们不知道战争的残酷与危害吗?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他们确实“知道”,但他们所“知道”的战争,是基于褪色的记忆、错误的类比、狂热的煽动和致命的误判所构建出的一个巨大幻觉。
正是这个集体幻觉,让一代欧洲人“拥抱”了一场即将吞噬整整一代人、并彻底摧毁旧大陆文明根基的总体战。本文旨在深入剖析这一“战争狂热”现象背后的多重原因,揭示其历史教训,并思考其对当代的深远启示。
历史记忆的褪色:百年和平的错觉
自1815年拿破仑战争结束、维也纳会议重塑欧洲秩序以来,到1914年,欧洲大陆已经享受了长达九十九年的大体和平。这近乎一个世纪的“百年和平”(Pax Britannica),虽然其间不乏克里米亚战争、普法战争、意大利和德意志的统一战争以及一系列局部冲突,但其规模、时长和破坏性都无法与17世纪的“三十年战争”或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的拿破仑战争相提并论。这段漫长的和平期,在潜移默化中重塑了欧洲人对战争的集体认知。
对于1914年的绝大多数欧洲人来说,大规模大陆战争并非一种切身的、鲜活的恐怖记忆,而是一个遥远的历史概念,甚至是一个被高度浪漫化的文学主题。他们的祖父辈或许曾讲述过拿破仑时代的传奇,但那些故事经过一代人的口耳相传和文学艺术的加工,早已滤尽了泥泞、血腥与绝望,只剩下英雄主义的冲锋、辉煌的胜利与骑士精神的荣光。诸如司各特(Walter Scott)的历史小说和拜伦(Lord Byron)的浪漫诗篇,将战争描绘为个人勇气与民族荣耀的试金石。在流行的历史书写和公共纪念碑中,被纪念的是将军的雄才大略和士兵的英勇献身,而战争本身那无差别的、工业化的屠杀本质却被巧妙地遮蔽了。
这种历史记忆的褪色,导致了一种普遍的认知错觉:人们将“没有经历大规模战争”错误地等同于“战争不再残酷”。他们生活在一个科技飞速进步、文明日益昌盛、理性似乎高歌猛进的“美好年代”(Belle Époque),很难想象如此“现代”的文明会倒退到野蛮的、无休止的相互屠杀之中。正如历史学家克里斯托弗·克拉克(Christopher Clark)所言,他们像是“梦游者”,在一种天真的、对过往战争模式的怀旧想象中,一步步走向了现代战争的深渊。百年和平并未消除战争的根源,反而孕育了一种对战争真实面貌的集体失忆,为即将到来的灾难铺就了温床。
错误的战争类比:殖民地战争的经验误导
如果说褪色的历史记忆提供了一个模糊而浪漫的战争背景,那么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欧洲列强进行的一系列军事行动,则为公众和军事精英提供了一套具体而错误的“成功”模板。这些战争经验,尤其是与殖民地和非欧洲强国进行的冲突,严重误导了欧洲对一场发生在自己大陆上的、工业化强国间全面战争的预期。
整个19世纪,欧洲的军事力量在全球范围内所向披靡。无论是英国在非洲和南亚的征服、法国在北非和东南亚的扩张,还是八国联军轻松镇压中国的义和团运动,都呈现出一幅相似的图景:装备着先进步枪、机枪和火炮的欧洲职业军队,往往以少数兵力,就能击溃数量庞大但装备低劣、组织涣散的本地武装。即便是1899-1902年异常残酷的英布战争,因其远在南非,其游击战的艰难和设立集中营的残暴也未能彻底惊醒欧洲的观剧者。而1870-1871年的普法战争,虽然发生在欧洲,但其持续时间短(仅半年多)、决定性会战(色当战役)效果显著,似乎再次验证了“短期、高烈度、决胜”的战争模式。
这些片面的经验共同催生了一种致命的普遍心理:
1. “短暂论”:民众和许多政治家普遍相信,一场欧洲大战将会像普法战争一样,在几个月内,最多一个季度,通过一两次决定性的边境会战就能分出胜负。士兵们被告知和相信自己能在“圣诞节前回家”。
2. “容易论”:军事计划(如德国的“施里芬计划”)建立在精确的时间表和铁路时刻表上,假设进攻将如钟表般顺利,敌方会按己方预想的方式反应。胜利被视为一种工业流程的自然结果。
3. “光荣论”:战争依然被视作一场充满男子气概的冒险,是摆脱平庸都市生活、为国家建功立业的绝佳机会。殖民地战争中单方面的屠杀,强化了欧洲人对其军事和文化优越性的自信,却完全掩盖了势均力敌的工业化对手之间交锋的毁灭性本质。
他们将与“野蛮人”的战争经验,错误地类比应用于与另一个“文明”对手的战争。这种认知上的巨大错位,使得欧洲社会上下都对战争的代价和形态产生了灾难性的误判。
狂热的社会氛围:民族主义与媒体煽动
在记忆褪色和经验误导的土壤上,极端民族主义情绪和煽动性的大众媒体,如同催化剂一般,将潜在的战争冲动催生为席卷全社会的狂热浪潮,制造了一种不容置疑、不容反思的“爱国”高压氛围。
民族主义情绪的泛滥是当时的时代精神。经过19世纪民族统一运动的洗礼,民族国家观念深入人心,但在世纪之交,这种民族认同日益变得排外、沙文主义和好战。在法国,“复仇主义”(Revanchism)针对1870年阿尔萨斯-洛林丢失的屈辱,成为一种强大的社会情绪。在德国,“世界政策”(Weltpolitik)和“争夺阳光下的地盘”的诉求,与对周边国家的猜忌和蔑视相结合。在奥匈帝国和沙俄,复杂的民族矛盾则通过对外强硬来转移压力。每个国家的民众都被告知并深信自身文化的独特优越性、战争的正义性以及对方(无论是“背信弃义的英国佬”、“野蛮的哥萨克”还是“颓废的高卢人”)的邪恶与不堪一击。这种非黑即白的敌对想象,彻底毒化了国际关系的舆论环境。
媒体的推波助澜则将这些情绪放大到极致。大众报刊的兴起,为了争夺销量,极力迎合和挑动公众情绪。标题越来越耸人听闻,报道越来越失真,评论越来越歇斯底里。在危机期间(如两次摩洛哥危机、巴尔干战争),各国媒体竞相渲染战争威胁,鼓吹先发制人,将外交妥协描绘为懦弱卖国。编辑和记者们成了“键盘上的战士”,在安全的办公室里营造着战争的英雄主义叙事,却对战争的残酷真相只字不提。他们成功地将国家间的复杂地缘政治博弈,简化为一场正义与邪恶的二元对决,使得任何呼吁冷静与和平的声音都显得不合时宜,甚至被斥为“叛徒”。
精英阶层的集体鼓动同样令人震惊。不仅仅是军国主义分子,当时欧洲大多数的知识分子、科学家、教师、艺术家和宗教领袖都纷纷站队,踊跃地为战争背书。德国有93位知名知识分子、科学家和艺术家联名发表《文明世界宣言》,为德国的战争行为辩护。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英、法、俄等国。大学教授们在课堂上向学生灌输爱国激情,神父们在教堂里为战争祈祷,诗人们写下慷慨激昂的诗句鼓励青年参军。这种自上而下、跨越阶层的集体狂热,形成了一种强大的社会压力,裹挟着每一个个体,使得怀疑者和反战者被迫沉默。拥抱战争,成了一种“政治正确”和时代潮流。
政治算计与同盟体系:谁在推动战争?
社会氛围的狂热为战争提供了民意基础,但最终扣动扳机的,是各国统治精英基于国内政治考量和僵化同盟体系所作出的致命决策。战争并非纯粹的民意失控,更是一场“自上而下”精心计算(尽管严重误算)的豪赌。
僵化的同盟体系是引爆战争的结构性陷阱。19世纪末,俾斯麦精心构建的复杂同盟网络,在其去职后逐渐演变为两大对立的军事集团:德国、奥匈帝国、意大利组成的“同盟国”,与法国、俄国、英国组成的“协约国”。这一体系的设计初衷本是维持威慑与平衡,但到1914年,它已变得极其僵化。同盟条约的条款(尤其是无条件的自动介入承诺)绑架了各国的外交政策。当萨拉热窝事件发生后,奥匈帝国在德国的“空白支票”支持下决心惩罚塞尔维亚,俄国则因斯拉夫兄弟情谊和自身在巴尔干的利益必须支持塞尔维亚。德国随后必须支持奥匈而对俄法宣战,而法国又必须履行对俄国的同盟义务。英国则因对比利时中立的担保和对德国独霸欧洲的恐惧,最终也被卷入。一系列错综复杂的同盟条约,像一套多米诺骨牌,将一场原本可能局部化的巴尔干冲突,无可挽回地扩大为一场全面的欧洲大战。
政治家的误判与算计则在关键时刻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几乎每一方的决策者都认为,战争是解决国内外困境的可行手段,并且时机对自己有利。
转移国内矛盾:许多国家内部正面临严重的社会分裂和工人运动压力(如德国的社会民主党、俄国的革命运动)。一部分精英认为,一场对外的“爱国战争”能够有效地凝聚民心,转移视线,巩固现有统治秩序。即所谓的“社会帝国主义”策略。
预防性战争思维:尤其在德国,总参谋部盛行一种“现在不打,以后更糟”的焦虑。他们看到俄国正在进行的“大军事计划”预计数年后完成,认为届时德国将处于绝对劣势,因此1914年是“最好的”、甚至是“最后的”窗口期。先发制人的逻辑压倒了外交斡旋的可能。
对危机可控的幻想:各国领袖低估了现代战争的总体战性质,认为它仍将是19世纪那种有限的、政治家可以掌控的战争。他们设想通过短暂的军事行动取得优势,然后在谈判桌上获取利益,并未预料到冲突会完全失控,演变为一场耗尽国力的生存之战。
因此,战争的爆发并非偶然,而是精英阶层在民族主义狂潮和僵化同盟的裹挟下,基于一系列短视、利己和错误的计算后,所作出的主动选择。
工业时代的错觉:技术进步的双刃剑
19世纪工业革命的巨大成就,赋予了欧洲人一种技术万能、人定胜天的盲目乐观。这种 technological hubris(技术傲慢)也深刻影响了他们对战争的想象,成为战争幻觉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军事技术的飞速进步,如后膛装填步枪、机枪、重炮、铁路等,在过去的殖民地战争和普法战争中证明了其巨大威力。这给欧洲的军事策划者(如德国的老毛奇和施里芬)一种错觉:通过技术的优势和周密的计划,可以取得快速、干净、决定性的胜利。战争被视为一门可以精确计算的“科学”。德国的战争计划建立在利用铁路系统进行快速动员和部署的复杂时间表之上,其核心是追求速度和技术效率,却严重忽视了政治、人性和偶然性的因素。
然而,正是工业革命赋予各国的巨大生产能力,使得战争形态发生了根本性的、但当时无人能完全预见的变革:
火力革命:机枪、速射炮和榴霰弹的结合,创造了前所未有的“杀戮区”。防御的火力远远超过了进攻的机动能力,这直接导致了西线战事迅速陷入僵局,演变为惨烈无比的堑壕战。
总体战潜力:国家的全部经济、资源和人口都被卷入战争机器。战争不再是军队之间的对决,而是整个民族、整个工业体系的消耗战。这一残酷现实彻底粉碎了“短期战争”的迷梦。
新式武器的恐怖:坦克、飞机、毒气等新式武器在战争中期陆续登场,它们非但没有迅速结束战争,反而增加了战争的残酷性和非人化程度,带来了更深重的苦难。
1914年的欧洲人,只看到了技术这把利剑的锋刃,幻想着它如何为自己带来辉煌的胜利,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把剑是双刃的,它将砍向敌人,也必将砍向自己。他们拥抱了工业革命的力量,却未能预见工业化战争那吞噬一切的、毫无浪漫可言的可怖面目。
狂欢后的觉醒:从热情到幻灭
1914年8月的狂欢,其热情的熄灭速度之快,程度之彻底,在人类历史上都是罕见的。战争的现实,以其冰冷、粘稠、无比血腥的质感,迅速碾碎了所有浪漫的幻想。
战争现实与预期的巨大反差,在1916年的两场“绞肉机”战役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凡尔登战役(1916年2月-12月):德军计划“榨干法军的鲜血”,双方在此投入超过100个师,进行了长达十个月的反复拉锯和轰炸。最终,法军伤亡约55万人,德军伤亡约43万人。整个战场化为一片月球表面般的泥泞废墟,生命在其中以最无意义的方式消耗。
索姆河战役(1916年7月-11月):在战役第一天,英军就付出了近6万人伤亡的代价,创造了英军历史上最黑暗的一页。整个战役结束时,协约国和同盟国双方的总伤亡人数超过了130万,而战线仅仅推进了寥寥数英里。
这些数字背后,是无数年轻生命在机枪扫射、炮火覆盖、毒气窒息和泥泞疾病中的悲惨消亡。战前那些关于荣誉、 glory 和英雄主义的叙事,在无尽的虱子、泥浆、残肢和死亡面前,显得无比苍白和虚伪。士兵们写的家书和战地诗歌,从最初的热情洋溢,迅速转变为困惑、恐惧,最终化为彻底的幻灭和绝望。
整整一代欧洲青年的失落是这场战争最深刻的创伤。参战各国几乎损失了整整一代最健康、最有活力的青年男性。
德国2万名容克贵族军官中,有4800多人阵亡,传统精英阶层根基动摇。
英国、法国和德国的大学生和中学生毕业生伤亡率极高,伊顿公学和巴黎大学的学生损失过半,知识精英断层。
无数小镇和村庄的纪念碑上,刻满了长长的阵亡者名单,社区活力被彻底掏空。
这种创伤不仅在人口统计上,更在精神和文化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迷惘的一代”(The Lost Generation)成为战后文学的主题,海明威、雷马克等人的作品充满了对战争虚伪宣传的憎恶和对生命价值的深刻反思。前线(the front)与后方(the home front)的体验割裂,信任崩塌,旧有的价值观和权威体系在这场大幻灭中土崩瓦解。从拥抱到幻灭,欧洲只用了几年的时间,却付出了一代人的代价。
历史的教训与当代启示
一百多年前的那场集体“拥抱战争”的狂热,是一个多重因素交织而成的悲剧。历史记忆的褪色让欧洲人忘记了战争的真正面目;错误的战争类比(殖民地经验)提供了片面的、乐观的路径依赖;狂热的民族主义和媒体煽动制造了不容置疑的社会压力和政治正确;僵化的同盟体系和政治家的短视算计则最终锁定了战争的路径;而对工业时代技术的盲目自信,让他们低估了现代战争无限放大的毁灭性。
一战前的欧洲,站在文明的顶峰,却因其傲慢、短视、非理性和集体盲从,主动跳入了自我打造的深渊。这段历史给予我们的教训沉重而深刻:
1. 和平并非必然:长期的和平会滋生错觉,让人忘记维护和平所需的警惕、智慧和努力。和平是脆弱的,需要制度、均势以及最重要的——和平意愿——来共同维系。
2. 警惕简单的叙事:将复杂的地缘政治简化为非黑即白的道德剧,将对手妖魔化,是走向冲突的 dangerous path。媒体和精英有责任提供冷静、客观的声音,而非煽风点火。
3. 反思技术乐观主义:技术是一把双刃剑,它在赋予我们力量的同时,也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巨大风险。在军事和安全领域,对新技术的伦理反思和战略评估必须前置。
4. 保持批判性思维:在任何时代,面对集体性的狂热,保持独立的判断和批判性的思考都至关重要。不盲从于“主流”情绪,对任何鼓吹战争的神圣性与轻易性的论调,都应抱以最大的怀疑。
回望1914年那个喧嚣的夏天,其最终的启示在于:战争从来不是一场浪漫的冒险,它是人类政治、智慧和道德失败的最终体现,是文明的崩溃。那些欢呼的人群、那些热血的青年、那些自信的精英,最终共同铸就了自身的悲剧。他们的故事,是一个关于幻觉与幻灭的永恒警示,提醒着后世,珍视和平绝非一句空洞的口号,它需要基于对历史真相的清醒认知,并时刻警惕那潜伏在人性深处的、对暴力的浪漫幻想。在当今这个同样面临地缘政治紧张、民族主义情绪回升和信息爆炸的时代,一战前的历史回声,依然值得全世界侧耳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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