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2年的秋天,洛阳城飘着细雨。七十岁的班超躺在病榻上,窗外熟悉的乡音让他恍惚回到了四十年前离家的清晨。这位威震西域三十一年的老将,此刻连抬手都费力。胸肋处的旧伤日夜灼痛,那是疏勒战场上留下的暗疾,跟了他半辈子,如今和衰败的躯体一起发作了。
三个月前,当他终于踏进玉门关时,守关将士的欢呼声响彻戈壁。可环顾身侧,当年随他远征的三十六名勇士,已尽数埋骨黄沙。从鄯善的夜袭到龟兹的决战,这些名字他至今能在深夜一一念出。
御医捧着药盏轻声道:“定远侯,陛下赐了参汤……”班超摇摇头。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几天前,西域传来八百里加急,龟兹反了,车师叛了,疏勒被围。军报压在枕下,像一团烧红的炭。
“拿笔来……”他忽然挣扎起身,枯瘦的手指在绢帛上颤抖:“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墨迹未干,笔已坠地。这是他对西域的最后一次上书,也是此生最后的笔迹。
九月庚辰,洛阳城钟鼓齐鸣。为东汉重开丝绸之路的定远侯,在归来仅一月后阖然长逝。曾经被他慑服的西域诸国,此刻正燃起叛乱的狼烟。
从笔吏到西域之王
班超的传奇始于一次愤怒的掷笔。
三十岁的他还在洛阳皇家档案馆抄文书,千字三钱的微薄俸禄连买药钱都不够。父亲班彪病逝后,家族迅速败落,兄长班固因私修史书入狱。某日他抄完一捆竹简,突然把笔摔向墙角:“大丈夫当效张骞立功异域,安能久事笔砚间!”
十年后,机会来了。奉车都尉窦固出征匈奴,班超以假司马之职随军。当汉军在蒲类海遇敌,他率轻骑绕后突袭匈奴辎重营地,斩首三百,俘获牛羊万头。窦固大喜:“此人当持节西域!”
西域的第一战就是孤胆奇袭。在鄯善国,匈奴使团突然抵达,国王态度骤冷。班超召集三十六名随从夜饮,酒酣时突然摔杯:“你我皆葬身虎口矣!唯有夜攻匈奴营!”有人犹豫:“当与从事议……”班超怒喝:“吉凶决于今日!文吏闻此必怖而泄谋!”
那夜大风,三十六人顺火攻入匈奴营地。班超手刃三人,部属斩三十余人,余者百人尽葬火海。天明时鄯善王见匈奴使者首级,当场瘫软归附。消息传回洛阳,汉明帝惊叹:“班超莫非率天兵耶?”
更大的考验在疏勒。龟兹傀儡王兜题统治暴虐,班超派勇士田虑单骑入城。当守卫还在错愕,田虑的刀已抵住兜题咽喉。班超入城后召集疏勒百姓,指着被捆的兜题说:“立故王侄忠,可好?”万人欢呼如潮涌。
但危机接踵而至。汉明帝驾崩消息传来,龟兹联合焉耆围攻汉军。西域都护陈睦战死柳中城,班超与疏勒王忠被围困盘橐城。粮尽时士兵煮皮甲充饥,死守一年多。
当汉章帝诏命撤回时,疏勒都尉黎弇竟拔刀自刎:“汉使弃我,必遭龟兹屠戮!”行至于阗,百姓抱住班超马腿嚎哭:“依汉使如父母,不可去啊!”
班超勒马西望,残破的汉旗在城头飘摇。“回疏勒!”他违诏留下了。此后十年,他练精兵、联诸国,甚至用计让贵霜七万大军冻死葱岭。公元94年秋,他集结龟兹、鄯善等八国七万联军西征。
当大军列阵焉耆城外,国王广拆毁苇桥拒守。班超冷笑:“此岂能阻我?”深夜率军泅渡冰河,黎明时分兵临城下。
六十四岁封定远侯时,他已掌控西域五十余国。但没人知道,他肋间的箭伤每逢雨雪就锥心刺骨,更不知道他夜夜梦见洛阳的牡丹。
洛阳深宫里的西域梦
班超的棺椁刚入土,西域的烽火便烧到了玉门关。龟兹、焉耆、车师叛军围攻疏勒,敦煌太守曹宗紧急派出千人援军,却在蒲类海全军覆没。消息震动洛阳,朝堂上争论不休。
“西域耗费钱粮,得不偿失,不如闭玉门关自守!” 大臣们的奏章雪片般飞上御案。汉和帝刘肇年仅十四岁,看着舆图上大片变红的西域诸国,想起幼时听过的班超故事。他忽然问:“定远侯可有子嗣?”
此时的班勇,正在洛阳城南的陋巷里整理父亲的遗物。那把砍卷刃的环首刀,几卷绘着西域山川的羊皮地图,还有疏勒百姓送给父亲的胡杨木雕。
父亲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西域……终究……”话未说完便咽了气。
宫使的叩门声惊飞了檐下麻雀。当班勇跪在德阳殿前,少年天子亲自扶起他:“卿父以三十六人定西域,今国门告急,卿可愿继父志?”
班勇心头剧震。他生在疏勒城,十岁才随父归汉。记忆里是龟兹骑兵扬起的沙尘,是疏勒城头煮甲胄的烟火气,更是父亲深夜伏案时肋间渗血的绷带。他深吸一口气:“臣愿效死!”
可朝堂阻力远超想象。老臣们指着班勇冷笑:“黄口小儿也敢妄言军国大事?”尚书令更厉声反对:“孝武皇帝求西域马匹反耗国力,前鉴未远!”
班勇猛地抬头,声音响彻大殿:“昔孝武皇帝患匈奴强盛,故通西域以断其右臂!今若弃之,匈奴必卷土重来,河西四郡永无宁日!”
争论持续了整整三年。这期间匈奴果然联合车师连寇河西,敦煌城门昼闭。当凉州告急文书再度传来,汉和帝终于力排众议,在公元123年任命班勇为西域长史。
踏着父亲的脚印
玉门关的狂风卷着碎石,打在班勇的甲胄上当当作响。他身后只有五百士兵,规模尚不及父亲当年。关外黄沙漫卷处,就是他童年奔跑过的疏勒城方向。
“将军,龟兹王率两万骑已到轮台!”探马急报让众人色变。班勇抚摸着父亲用过的地图,突然下令:“转道鄯善!”
部将愕然:“不去救疏勒?”班勇摇头:“龟兹倾巢而出,老巢必然空虚。”他想起父亲教导的“攻其必救”,当年在疏勒被围,父亲正是突袭龟兹迫使敌军回援。
在鄯善国,班勇的使节刚递上文书,匈奴使者后脚就到。历史惊人重演。深夜,班勇召集鄯善王:“当年我父在此火烧匈奴营,大王可知?”鄯善王看着眼前酷似班超的将军,冷汗浸透王袍。黎明时分,匈奴使者的人头已悬在城楼。
更大的考验在车师。前国太子加特奴被匈奴挟持,班勇却派密使潜入王庭:“汉军助你复位,代价是共击匈奴。”当加特奴率部倒戈,匈奴阵脚大乱。班勇率精骑直冲敌阵,亲手斩断匈奴大纛。此战收复车师前、后两部,河西走廊压力骤减。
真正的决战在公元124年深秋。班勇联合龟兹、姑墨、温宿等国步骑五万,兵锋直指焉耆。行至苇桥险隘,河水暴涨,对岸叛军箭如飞蝗。众将望向班勇,三十年前,班超正是在此泅渡冰河。
“扎筏!”班勇斩断岸边枯树。当第一批木筏冲过急流,他身先士卒跃上河岸。刀光闪过,守将头颅滚入波涛。焉耆王元孟在城头望见“班”字大旗,竟吓得坠下城墙。
余烬中的丝路驼铃
收复焉耆的捷报传到洛阳时,班勇正在疏勒城头修补城墙。孩童们围着这个会说疏勒话的汉将,好奇地摸他甲胄上的鳞片。有老人颤巍巍捧来胡饼:“你父亲最爱吃这个……”
班勇接过饼,喉头哽咽。他完成了父亲未竟的事业:西域五十五国重归汉治,丝绸之路驼铃再响。但他比父亲更清醒,朝廷对西域的兴趣正在消退。
果然,当班勇提出在柳中城屯田固守时,洛阳的批复久久不至。公元127年,因未能按时会合敦煌太守进攻匈奴,班勇被召回下狱。虽然不久获释,这位最后的西域守护者终老洛阳,再未西望。
讽刺的是,随着汉军撤离,匈奴铁蹄再度踏碎丝路。班勇在狱中写下的《西域议》成为东汉西域政策的绝唱,书中那句“弃西域则河西不能自存”的警告,在随后百年里被战火反复验证。
当凉州羌乱与匈奴骑兵最终截断丝绸之路时,玉门关的守卒常说起两个姓班的将军。一个像燎原烈火,以三十六年光阴烧出万里通途;一个如倔强星火,在帝国收缩时拼命守护最后的光亮。
而疏勒城残破的佛寺墙上,不知谁用炭笔画了一大一小两个持剑的汉人。大的那个肋间有箭伤,小的那个脚下踩着匈奴狼旗。画旁歪歪扭扭刻着两个汉字:
班超。班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