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曾是世界制造业中心之一,私人投资十余年间几乎没有增长,体现的是企业对欧洲的工业竞争力和经济发展模式失去了信心
面对多重冲击,长期执政的中右翼政党和中左翼政党束手无策:一是陷入了“认知失调”,在国际力量对比深刻调整的历史趋势中高估了自身实力和价值观的作用,对解决问题缺少现实手段;二是过度迎合“新自由主义”,没有能力实现战略自主
右翼民粹主义政党与主流政党之间日益扩大的分歧,将持续影响欧洲议会选举乃至欧洲政治格局,加剧欧洲内部在能源、安全、移民等问题上的对立,甚至可能从内部瓦解欧盟的团结
随着欧洲遭受多重危机的冲击,欧洲人对“欧洲计划”的信心正在减弱,甚至开始称欧盟为“病夫”
德国马歇尔基金会的研究报告称,欧洲只要在军事上不能自立,就不敢向华盛顿施加经济压力
文 | 贺之杲
几十年前,欧洲曾是稳定、繁荣的代名词。然而,自2011年欧债危机爆发以来,“欧洲衰落论”“欧洲崩溃论”等悲观情绪持续蔓延。近年来,难民危机、英国“脱欧”、俄乌冲突等内外危机更令欧洲深陷多重泥潭。目前来看,增长乏力、财政失衡、政治僵局和外交困境已导致整个欧洲的衰落及其国际地位的下降。
在德国韦茨拉尔,工人在徕卡工厂组装徕卡相机(2025 年 3 月 18 日摄) 新华社 / 法新
“去工业化”积重难返
根据世界经济论坛2025年1月的报告,欧洲在全球GDP中的份额已从21世纪初的25%下降至2025年的15%。欧洲央行前行长德拉吉警告,如果不能解决其结构性缺陷,欧洲将面临“缓慢的痛苦”。
事实上,欧洲经济的结构性缺陷不是周期性的,而是内生性的。“去工业化”、制造业衰退、经济空心化早已成为欧洲经济的常态。慕尼黑经济研究所所长克莱门斯·富斯特指出,作为欧洲经济的引擎,德国在2015至2025年间政府支出增长了26.4%,私人投资却仅增长0.5%。欧洲曾是世界制造业中心之一,私人投资十余年间几乎没有增长,体现的是企业对欧洲的工业竞争力和经济发展模式失去了信心。
世纪疫情和俄乌冲突只是加速了欧洲“去工业化”的趋势,并进一步暴露了欧洲经济结构的短板。尤其是俄乌冲突发生后,欧洲为摆脱对俄能源依赖切断了俄欧能源贸易,导致自身遭遇能源危机,由此引发的天然气和电力价格飙升使其能源密集型产业如化工、钢铁、冶金、玻璃、陶瓷等遭受重创,许多企业不得不减产、停产甚至永久性外迁,进一步加剧了欧洲的“去工业化”。目前,欧洲的能源危机有所缓解,但其工业的能源成本仍远高于2022年之前,是美国的2~3倍。高昂的能源成本,使“欧洲制造”在国际市场上丧失了价格竞争力。
欧洲未来要选择什么样的经济发展模式?欧洲内部的绝大多数观点认为,欧洲依靠再工业化已无法在关键领域成为有竞争力的经济体,也不可能依靠工业自给自足来实现战略自主。另有观点认为,谁能定义新技术的规则和标准,谁就能主导市场,欧盟应发挥“布鲁塞尔效应”,利用其监管专业知识和机构能力来影响相关规则和标准的制定,进而发挥全球影响力。德拉吉则认为,如果欧盟不想被美国和中国边缘化,就不应该仅仅依靠充当经济监管机构的角色。这句话的潜台词是,缺乏实力支撑的监管权力只能是一个幻想。
顾客在西班牙巴塞罗那市中心的博凯里亚市场选购蔬果(2025 年 12 月 2 日摄) 程敏摄 / 本刊
右翼民粹主义加速逆袭
当下,右翼民粹主义浪潮正席卷欧洲政坛,甚至成为一种“全欧现象”。
在2024年的欧洲议会选举中,右翼政党的支持率明显上升,欧洲爱国者党团、欧洲主权国家党团、欧洲保守派和改革主义者党团三个右翼党团共获得187个席位,合计超过欧洲议会席位的25%。
欧洲民调显示,截至2025年11月,德国选择党、法国国民联盟、英国改革党和意大利兄弟党在各自国家的支持率均位居首位,分别为26%、34%、30%、30%,意味着右翼政党将更有能力影响欧洲主要国家的政治生态。此外,荷兰自由党、奥地利自由党、瑞典民主党、西班牙呼声党、葡萄牙够了党等极右翼政党虽未取得单独执政地位,但对各自国家政策的影响力也不容忽视。
欧洲右翼蕴含着本土主义、民族主义、排外主义、反对精英等理念,其兴起有深刻的历史和现实原因。
从经济原因来看,金融危机尤其是欧债危机爆发以来,欧洲贫富差距扩大,中产阶级缩水,民众获得感下降。从社会文化原因来看,欧洲担心移民特别是非法移民的涌入会深刻改变人口结构,并使欧洲的身份认同受到冲击。俄乌冲突发生后,能源危机外溢到食品、交通等各个方面,民众生活成本高企,购买力和生活水平下降,不满情绪蔓延;冲突初期,欧洲对乌克兰难民展现了前所未有的欢迎态度,随着时间推移,接收难民带来的社会资源压力、文化冲突等问题,重新点燃了公众对移民问题的担忧。
当经济社会发展的不确定性增多时,关于经济主权、全球化、移民与社会凝聚力的辩论就会增加。很多民众对冷战结束以来支撑西方的大部分政治、经济和社会秩序提出尖锐批评。他们也看到,面对多重冲击,长期执政的中右翼政党和中左翼政党束手无策:一是陷入了“认知失调”,在国际力量对比深刻调整的历史趋势中高估了自身实力和价值观的作用,对解决问题缺少现实手段;二是过度迎合“新自由主义”,没有能力实现战略自主。
欧洲民众对主流政党排斥、对现行秩序不满,转而寻求“替代方案”,为右翼政党提供了空间。
这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欧洲二战以后形成的政治版图。其一,在近年来的多次选举中,以右翼民粹主义政党为代表的原有边缘性政党获得的支持率越来越高,与之对应的就是中左翼政党和中右翼政党支持率下降,主流政党的影响力被削弱。其二,目前进入各国议会的政党数量越来越多,欧洲国家的大联合政府正转向多党联合政府,并且多党联合政府的组阁难度越来越大,这也意味着政府垮台的几率会越来越高。
总体来看,政党政治极化、碎片化、政局稳定性减弱已成为欧盟成员国的共同趋势。未来,右翼政党与主流政党之间日益扩大的分歧,将持续影响欧洲议会选举乃至欧洲政治格局,加剧欧洲内部在能源、安全、移民等问题上的对立,甚至可能从内部瓦解欧盟的团结。
欧洲一体化遭遇逆流
欧洲一体化是欧洲乃至世界历史中备受关注的进程之一。欧洲精英深知欧洲的力量在于一体化,一体化可以重构欧洲国家间的关系,也能够使欧盟成为塑造国际格局的重要力量。然而近年来,随着欧洲遭受多重危机的冲击,欧洲人对“欧洲计划”的信心正在减弱,甚至开始称欧盟为“病夫”。
其一,随着欧洲一体化进程中逐渐暴露出贫富差距问题、地区发展不平衡问题以及欧洲主义及其潜在的霸权逻辑,欧盟的超国家特征与成员国对本国利益的维护已明显相互冲突。
其二,欧盟各成员国在债务、通货膨胀等问题上的想法截然不同,因此它们的财政政策、货币政策截然不同,这导致欧盟的单一治理架构推进受阻。
其三,欧盟的移民和庇护制度发展不平衡,一些国家接收的难民数量远多于其他国家。部分国家抱怨难民危机导致了欧洲的悲剧,另一部分国家则认为在老龄化社会中限制移民会加剧劳动力短缺。
成员国现实状况和民众利益诉求的多样性加剧了欧盟内部的治理困境。绝大多数右翼政党则充分利用民众对欧洲一体化的不满,将欧盟作为选战的“靶子”。它们要求“夺回”被欧盟拿走或者削弱的民族国家主权,并在新一轮政治动员中呼吁实现民族国家的内部团结以应对全球化时代的认同困境和安全危机。虽然大多数欧洲右翼政党不想“离开欧盟”,但已明确要求“塑造欧盟”。
美国对欧洲持续吸血
从历史来看,欧美关系总是处于变动之中,深受美国政治摇摆性和欧洲战略从属性的影响。
拜登政府执政时期,欧美关系回暖,尤其是在共同应对俄乌冲突和塑造价值观同盟方面加强了协调。然而,美欧经济的结构性竞争并未缓和,俄乌冲突发生后,拜登政府甚至利用《通胀削减法案》的“政策拉力”迫使欧洲制造业外迁,进一步掏空了欧洲的经济根基。
特朗普再次上台后,美欧关系陷入低潮,经贸往来、安全合作和观念规范三大纽带关系再次出现裂痕。
安全方面,欧洲架构中一直存在的缺陷进一步暴露。欧盟是在美国安全保护伞下建立和发展的,如果没有美国军事力量的支持,其存在将会遭受前所未有的考验。2025年12月,新版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强调,美国要减少在“对美国国家安全相对重要性下降地区”的军事资源投放,盟友和伙伴必须结束“搭便车”,要承担其所在地区的主要防务责任,为集体防御作出更多贡献。报告虽没有具体点明哪些地区、哪些盟伴,但其指向明显包括欧洲。
观念方面,今年2月在德国出席慕尼黑安全会议时,美国副总统万斯指责欧洲背离了其基本价值观,就民主、移民等问题抨击欧洲,还在与会期间会见德国极右翼政党德国选择党主席魏德尔,引发欧洲强烈不满。新版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不仅呼应了万斯年初的讲话,针对欧洲的措辞更加火药味十足:警告欧洲因移民政策、经济停滞、欧盟等跨国机构监管、出生率下降、自信心丧失等原因,面临“文明消亡的严峻前景”,而美国要“帮助欧洲纠正其当前的发展轨迹”以及“在欧洲各国内部培养抵抗(当前发展轨迹)的力量”。
经贸和金融方面,缺乏战略自主的欧洲更是无力改变美国对它的持续吸血。
俄乌冲突发生后,美国成为欧盟石油和液化天然气的主要供应国,2024年分别占欧盟进口量的16.1%和45.3%。2025年8月,欧美就贸易协定框架达成一致,欧盟承诺未来三年内购买价值7500亿美元的美国液化天然气、石油和核能产品。2022年以来,美国利用高价液化天然气从欧洲攫取了巨额利润,欧洲各国政府和企业则付出了极高的能源成本。
美国还利用其军工复合体和金融霸权榨取欧洲利益。军火贸易方面,美国利用战争压力迫使欧洲各国将原本可用于经济转型、社会福利的巨额资金投入军备采购,其中大部分资金流向了美国公司。金融与资本方面,美国利用欧洲对战争的恐慌和能源危机,驱赶大量欧洲资本流入美国金融市场。
欧盟与美国于2025年8月达成的贸易协议,更是被欧洲舆论称为“百年屈辱”。根据协议,美国将对大多数欧盟输美商品征收最高15%的关税,欧盟承诺向美国投资6000亿美元,并进口价值7500亿美元的能源,还将取消对美国工业品征收的所有关税。芬兰国际事务研究所的研究报告认为,这份贸易协议是欧盟失败的地缘经济压力测试,暴露了欧洲捍卫其经济和政治利益以及基于规则的国际经济秩序能力的根本弱点。德国马歇尔基金会的研究报告称,欧洲只要在军事上不能自立,就不敢向华盛顿施加经济压力。
毋庸置疑,在世界百年变局加速演进背景下,欧洲仍将扮演特殊“一极”的角色,但随着国际力量对比深刻调整,欧洲的不安全感和失落感与日俱增,从全球范围来看,欧洲的衰落已触手可及。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研究所欧洲政治研究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