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通过陈桥兵变夺取后周政权建立宋朝后,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如何解决军队中的各种隐患。这些看似简单的军粮供应背后,实则暗藏着复杂的政治博弈、地理因素和权力斗争,这些问题最终都指向同一个核心——如何巩固新生的宋王朝。
北宋的建立有其特殊的历史背景。与其他朝代不同,它是以禁军为核心通过政变建立的政权。后周世宗柴荣驾崩后,新任御前都点检(禁军最高统帅)赵匡胤果然不负众望,发动兵变夺取了皇位。这种禁军将领直接造反称帝的情况,在五代之前或之后的朝代都是难以想象的。这说明唐末五代时期的禁军已经发生了本质变化,不再是传统意义上守卫皇宫的普通军队,其特殊性源于唐末五代时期形成的牙兵制度。
要理解这一制度,我们需要回溯唐朝灭亡的原因。众所周知,唐朝最终亡于藩镇割据,而藩镇割据的根源在于节度使制度的高度自治性。节度使在其辖区内集军政大权于一身,俨然成为一方诸侯。更严重的是,当节度使们积累足够实力后,开始公然对抗中央朝廷,形成割据局面。这种局面的形成有多重原因:与盛唐时期的民族构成有关,与唐玄宗晚年的政策失误有关,也与当时野心家的不断涌现有关。为了对抗朝廷,节度使们将募兵制发挥到极致,大量招募军士。虽然名义上军饷由朝廷发放,但实际上掌握财政大权的节度使才是真正的雇主,这些军队因此逐渐演变为私人武装。
这些私人武装后来被称为牙兵,由牙将统领。值得注意的是,唐末那些拥兵数十万的强大藩镇,其真正的核心战力往往只有数千牙兵。例如天祐三年(906年),震动天下的魏博军叛乱,实际参与作乱的只有八千牙兵。正是朱温残酷镇压这八千牙兵后,才最终收服了魏博地区。
当朱温篡唐自立时,由于长安城已残破不堪,他决定将都城东迁至洛阳。这条迁都路线在历史上屡见不鲜,并非统治者主观选择的结果,而是由中原地区的地理格局决定的。长安位于关中盆地,四周有潼关、大散关、武关、萧关四大关隘拱卫,加之秦岭和崤山的天然屏障,形成了据关中者得天下的战略优势。这些地理优势完全是自然形成的,人类只能被动接受。
洛阳作为东都,同样拥有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它坐落于伊洛盆地,与长安共享潼关这一战略要地——长安用其防御东方来敌,洛阳则用其防备西方威胁。如果说长安以四塞为屏障,那么洛阳则以四水(伊水、洛水、瀍水、涧水)为天堑。在冷兵器时代,河流的防御作用有时甚至超过山险。此外,洛阳北部的邙山构成了又一道天然防线,敌军从北方南下需先渡黄河再翻越邙山,给守军提供了充分的备战时间,这就是所谓的地利优势。
然而当朱温迁都洛阳后,却发现一个致命问题:洛阳严重缺粮。这对五代时期的任何军阀都是致命打击,因为牙兵数量庞大,而募兵制本质上就是雇佣兵制度——有钱有粮就效命,无钱无粮就造反。由于军阀们普遍缺乏政治远见,很少对牙兵进行思想教育,双方的关系完全建立在物质基础上。这些牙兵又不像府兵那样可以屯田自给,为解决粮食问题,朱温不得不将军事基地设在开封,导致后梁都城在洛阳和开封之间来回迁移——洛阳有地理优势,是历代帝王认可的理想都城;而开封粮食充足,能够养活大批牙兵。
开封的粮食优势并非本地产出,而是源于唐中后期为应对藩镇割据而开辟的漕运系统。这条从东南经浙东、浙西、淮阳、宣武到汴州(开封)的南粮北运路线,成为维系中央政权的重要生命线。建中三年(782年),淮宁军节度使李希烈叛乱后,正是看中开封的漕运优势,在此建都称帝,建立短命的李楚政权(仅存四年)。这是继夏朝、战国时期的魏国之后,开封第三次成为都城。
开封在隋朝之前长期未能成为都城,主要原因是缺乏漕运优势。没有发达的水运系统,开封就难以承担都城职能,加之其地处平原,防御困难——敌军只要渡过黄河就能直逼城下,防守成本极高。唐末时期,开封的粮食供应主要依赖两条运输线:一是从东南经汴渠(后称通济渠)的南粮北运;二是从山东经五丈河(后称广济渠)的东粮西输。这两条漕运线路成为后梁政权的生命线,但后梁最终因内乱被李存勖所灭。
李存勖建立后唐后,执意定都洛阳。当时后唐的牙兵多达十万之众,每年消耗的粮食数量惊人。虽然开封距洛阳仅三百余里,但黄河航运条件恶劣,粮食运输效率低下,导致洛阳驻军经常缺粮,最终引发兴教门之变,李存勖在兵变中被杀。后梁和后唐的历史证明:比起外敌,牙兵叛乱才是更大的威胁。因此,开封在五代的特殊地位正是源于牙兵制度的盛行——军阀们既忌惮牙兵,又不得不依赖牙兵,这种矛盾一直延续到后周时期。
但牙兵并非只有负面影响,他们也代表着强大的战斗力。后周世宗时期,禁军在战场上发挥了决定性作用。后周的禁军本质上就是牙兵,只是世宗开始对其进行改革,逐步将牙兵转变为中央禁军。当时禁军数量与其他驻军相当,但战斗力远超其他部队,成为真正的天子亲军。这也解释了为何赵匡胤能以禁军首领的身份成功政变——此时的禁军已经具有了不同于以往的特殊意义。
赵匡胤登基后,努力延续后周世宗淡化禁军牙兵色彩的政策。他通过杯酒释兵权解除了义社十兄弟等禁军将领的兵权,这些人大都是前朝的牙将。但改革需要循序渐进,赵匡胤不可能立即消除武将的威胁,也无法在短期内完全废除牙兵制度,因为牙兵的战斗力对新生的北宋至关重要。
北宋初年,天下仍未统一,南北都有割据政权,北方更有强大的辽国虎视眈眈。赵匡胤面临两难:既要控制武将权力,又要保持军队战斗力。在这种困境下,他不得不延续后周的做法,继续定都开封——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解决粮食供应问题。
有人认为定都开封是下策,洛阳是中策,长安才是上策。赵匡胤何尝不明白开封的防御劣势?他也担心契丹骑兵会轻易穿过华北平原直抵开封城下。但相比尚未构成直接威胁的契丹人,开封的禁军才是更现实的危险。作为靠兵变上台的皇帝,赵匡胤对此深有体会。因此他在位期间一直筹划迁都事宜。
在赵匡胤看来,迁都洛阳是最佳选择。虽然长安更具战略优势,但强行迁都长安会导致以开封漕运为核心的军事体系崩溃,这会使他从开国皇帝变成亡国之君。然而即便只是迁都洛阳,赵匡胤也未能实现。
开宝九年(976年),也就是赵匡胤生命的最后一年,他仍亲自考察洛阳和长安两地,这就是北宋历史上著名的迁都之议。此时赵匡胤已执政十六年,开封的既得利益集团已经根深蒂固。当时的开封经济繁荣,每年通过漕运输入的粮食高达六百万石,完全能够满足需求。在这种盛世景象下,赵匡胤内心却有一个挥之不去的隐忧——皇位继承问题。
根据后来宋太宗提出的金匮之盟,北宋的第一继承人并非赵匡胤的儿子赵德昭或赵德芳,而是其弟赵光义。这一安排有其现实考量:赵匡胤篡位时儿子年幼,在政局不稳的情况下,由弟弟继位更能保证赵氏家族的利益。但随着时间推移,赵匡胤的儿子们逐渐长大,他开始对当初的安排产生动摇。
与此同时,晋王赵光义以储君身份在开封培植了庞大势力,不仅朝中多有其党羽,连禁军中也有大量支持者。面对这种情况,赵匡胤决定釜底抽薪——通过迁都来瓦解赵光义的政治基础。这就是为何赵匡胤与赵光义会在洛阳发生激烈争论:赵匡胤强调洛阳的地理优势可保百年基业,赵光义则以在德不在险反驳。
赵光义的观点显然站不住脚,后来的历史证明,当辽军长驱直入直逼澶州时,宋真宗(赵光义之子)被迫签订澶渊之盟,不知他是否在心中埋怨过父亲的短视。赵匡胤与赵光义的迁都之争,本质上是主要矛盾认知的分歧:赵匡胤着眼于未来的外患和继承问题,赵光义则更关注当下的内政稳定。两人都没有错,只是视角不同。这场权力斗争最终以烛影斧声的疑案收场——赵匡胤在与赵光义饮酒后暴毙。孤立看这一事件或许显得离奇,但结合迁都之争的背景,就不难理解其中的因果关系了。
当迁都洛阳的计划受阻后,赵匡胤又提出迁都长安,希望通过利用长安的地形优势,减少因开封地理缺陷导致的冗兵问题。这一看似任性的提议,实则体现了赵匡胤的深谋远虑——他一直试图摆脱开封漕运对王朝的绑架。但这一想法遭到李符等人的强烈反对,他们列举了迁都的八难,包括京城凋敝、宫室不完、郊庙未修等实际问题。老臣李怀忠也劝谏道:东京有汴渠之漕运,每年可运江淮米数百万斛,供养数十万军队。若迁都他处,这些物资从何而来?国家根基已固,不宜轻动。最终赵匡胤只能无奈接受现实,感叹道:今姑从之。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殚矣。
历史证明赵匡胤的担忧不无道理。尽管后来开封创造了《东京梦华录》中描绘的繁华盛景和《清明上河图》记录的城市风貌,但其地理缺陷最终成为北宋灭亡的重要因素之一。这段迁都之争的历史,不仅反映了北宋初年的政治军事困境,也展现了古代中国都城选址中地理因素与政治现实的复杂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