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11月的夜里,你想回朝鲜吗?”炕头上,解宝贤压低了声音问。正埋头写作业的王永生只抬了抬眼皮:“妈,我就跟您过。”一句话,干脆利落。灯泡发出嗡嗡声,屋内沉默片刻,随即又恢复了炉火的噼啪。
要弄清这句回答,为何如此笃定,还得把时间拨回七年前。1951年6月,志愿军某部正从价川一线向北机动。敌机一遍遍俯冲,山谷被炸得碎石横飞。部队短暂停在一处防空洞口,担任后勤的解宝贤刚放下水壶,一个小战士喘着气跑来:“报告班长,山坡上发现一个孩子!”那孩子满头尘土,约莫一岁半,双眼没有焦距,抱着他的人手忙脚乱——这是刚被凶猛炮火撕裂家庭的朝鲜遗孤。
孩子不哭。更不闹。那种诡异的安静,令成年人心里发麻。解宝贤却蹲下来,伸手轻轻摸他的额头。孩子竟顺势抓住了她的袖口,怎么也不撒手。战士们催促继续行军,没人有多余背包容纳这份负担,可她咬咬牙,单臂把孩子揽在怀里:“走!”一个字,事情就定了。
解宝贤的丈夫王子修是64军后勤部长,常在前沿督运物资。得知妻子抱来个“炮火里捞出的娃”,他愣了三秒,然后把随身的枕套递过去:“给孩子缝条裤子,再冷也别让小家伙着凉。”一句玩笑,算是默许。
行军艰难。部队衣被紧缺,解宝贤拆了照明弹降落伞布,给孩子做件小褂;夜里要急行,她把孩子揣进大衣里,胸口贴胸口。有人劝把孩子交给当地百姓,“我们走南闯北,带个娃太拖累。”她没吭声,只是把孩子抱得更紧。到车目洞时,山上的一户朝鲜人家确实愿意收养,连热粥都端了出来。可孩子刚被抱过去,便嚎了第一声哭,双手死死揪住解宝贤的衣襟。最终,孩子留在了部队。有人半开玩笑:“干脆认他当儿子。”话音落地的瞬间,解宝贤忽然心头一热——这事就这么定了。
部队随后调归19兵团。为防前线变动,王子修先让警卫员把孩子送回国内。小家伙坐着卡车一路晃到宝鸡,被安置在铁路系统的幼儿园。幼儿园登记簿上写下新名字:王永生,出生日期——1949年7月1日。含义简单,愿他永远活下去。
1953年夏,志愿军胜利归国。解宝贤夫妇把“早熟”的儿子接回身边。那年,永生四岁,口齿伶俐,普通话带着西北味。街坊一看他的面孔,总会多问一句:“这是哪国孩子?”解宝贤总笑着回:“中国娃!”一句带过,从不多解释。几年后,她陆续诞下四个子女,家里热闹得像小操场。奇怪的是,永生从没表现出嫉妒,反而对几个弟妹百般照顾。
1958年,永生上小学三年级。学校有人私下嘀咕:“他长得像朝鲜人。”传到他耳朵里,他微微皱眉,却一句不回。回家后,趁母亲做饭,他悄悄问父亲:“我是不是跟大家不一样?”王子修沉默良久,把整件事平静讲出,没有渲染,也不煽情。末了,他递给儿子一支毛笔:“写字,写好中国字。”当晚永生写了整整一页“家”字。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中朝外交部门曾清点在华朝鲜孤儿,敦促自愿返国。相关名单里出现“王永生”三个字。陕西省军区派人到家里询问。解宝贤摊牌,把最终决定权交给儿子。“你若想回去,爸妈绝不拦。”永生只答一句:“我不懂那边的话,祖国在这儿。”办事人员无话可说,只得把名字划掉。
1970年代,永生在西安一家机械厂当技术员。厂里技术资料多半是俄文翻译件,别人头疼,他琢磨几夜便能看懂关键数据。有人调侃:“你不是半个外国人吗,学点朝鲜语呗?”他摆手:“不急,先把机械搞透。”那口气,像极了父亲在战场上摁下炮兵射击按钮时的果断。
1980年代,志愿军老战友重聚,谈起那年的炮火、谈起那个蜷在降落伞布里的婴儿,弹指已三十载。永生为父辈们拍照留念。战友调侃:“现在回朝鲜探亲也方便,你去过没?”永生回答轻描淡写:“有机会陪父母去烈士陵园,我先还这份心愿。”
有人疑惑,为何他自觉是中国人?答案其实并不玄妙。孩子在婴幼期记忆空白,环境决定了语言、记忆、甚至情感坐标。一碗延安小米粥,一句秦腔吆喝,都在帮他建立“家”的观念。再加上父母对子女一碗水端平,没有“亲生”“收养”的隐形鸿沟,他自然往中国认同上靠。
不过,他始终收藏着那条降落伞布裤腿裁下的布角。布角已发黄,有火药味,也有山风味道。战友问他为什么保留,他只淡淡一笑:“那玩意儿提醒我,命是捡来的,得珍惜。”
今人讨论身份、国籍,总爱高谈阔论制度与法律。可在永生的世界里,决定一生方向的,是那座防空洞前抓住袖口的瞬间,是多年后课堂上写下的第一个“家”字。或许这便是“归属”最质朴的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