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的特殊之处,在于其历史和经济地位的多次振荡。从盛唐到两宋,这座刚刚崛起的港口城市已经历过第一轮盛衰。随后又在元朝至明朝之间,迎来更加跌宕起伏的第二轮转折。这里不仅是海洋文明抵抗大陆的桥头堡,也是中原人尝试睁眼看世界的绝佳窗口。
正因如此,泉州曾被外国访客誉为“世界第一大港”,却在后来的沿革大潮中悄然落寞。
穆斯林眼中的必经之路(9-10世纪)
直到南北朝后期泉州还不是什么重要地方
起初,泉州的地位并不紧要,只是南朝后期的某个水军基地。到8世纪初才正式建城,逐步吸引包括穆斯林在内的广大胡商进驻。换句话说,难以比肩同期的广州、福州与扬州,连晚唐阶段的宁波和上海都较之略胜一筹。
然而,命运的天秤很快倾倒下来。由于黄巢之乱肆虐各地,尤其是公元879年的广州大屠杀,距离最近的泉州应声鹊起。加之技术进步和航海理念更像,让番邦商贾不必以珠三角为中转站,即可直接到闽南水域下锚。甚至反过来,先到泉州落脚,再按需求辗转至广府活动。
黄巢起义间接促成泉州港崛起
于是,在9-10世纪的穆斯林眼中,泉州已是一个必须提及、无法省略的停泊之地。
例如波斯学者胡尔达兹比赫,曾在自己编制的《道里邦国志》中写道:从汉府(广州)至汉久(泉州)八日程……诸港皆临大河,潮汐可至,海舶直入城下。
类似黑石号的穆斯林商船从唐末起频繁光顾泉州
另有阿拉伯马苏第,在作品《黄金草原》中标注:从尸罗夫(Siraf)出航,经故临(Kulam,今奎隆)、婆鲁师(Fansūr,今苏门答腊Barus),再经占婆(Champa),可抵中国之刺桐(Zaitūn)与广州。
不过,泉州的这轮时运仅仅维持到10世纪结束,就因宋军南下而受到限制。从表面上看,港口规模获得扩大,市舶司建立更是对贸易税收的政策性肯定。一个名叫赵汝括的吏员,甚至能在闲暇之余,写出记录海外风情的《夷狄志》。但内部货币政策的不稳定,造成严禁铜钱外流的限制政策,直接伤害到贸易交涉。最后反噬港口本身,形象萧条、萎靡等衰败景象。
到两宋时期泉州的地位已无法被撼动
世界第一大港(13-14世纪)
泉州的真正顶峰无疑是蒙元时代
公元1277年,作为本地实力派的蒲寿庚家族,放弃南宋而转投蒙元怀抱。于是,泉州的国际港身份触底反弹,常住人口首次超过45000规模。尽管这轮复兴只持续百余年时间,却因几位著名访客的记录而被历史所铭记。
首先是大名鼎鼎的马可波罗,在梦幻般的游记中对泉州大加赞扬:
离福州后,渡一河,在一甚美之地骑行五日,则抵刺桐城,城甚广大,隶属福州。此城臣属大汗,居民使用纸币而为偶像教徒。应知刺桐港即在此城,印度一切船舶运载香料及其他一切贵重货物咸莅此港。是亦为一切蛮子商人常至之港,由是商货宝石珍珠输入之多竟至不可思议,然后由此港转贩蛮子境内。
我敢言亚历山大或他港运载胡椒一船赴诸基督教国,乃至此刺桐港者,则有船舶百余。所以大汗在此港征收税课,为额极巨。凡输入之商货,包括宝石、珍珠及细货在内,大汗课额十分、取一,胡椒值百取四十四,沉香、檀香及其他粗货值百取五十。
马可波罗见证到泉州繁荣贸易的开头
其次是基督教传教士鄂多立克。他的笔记往往只关注宗教事物,很少涉及其他事物,依然对泉州当地的异教规模感到赞叹。若是没有强大经济基础,这番景象恐怕根本不会出现。
最后,大旅行家伊本-白图泰也对泉州印象深刻,在《游记》留出相当篇幅:
我们渡海到达的第一座城市是刺桐。这是一巨大城市,此地织造的锦缎和绸缎,也以刺桐命名。该城的港口是世界大港之一,甚至是最大的港口。我看训港内停有大艟克约百艘,小船多得无数。这个港口是一个伸入陆地的巨大港湾,以至与大江会合。该城花园很多,房舍位于花闶中央。
我们搭乘近似我国战舰的船只沿河出发、这种船只是划浆人都站在船中心划浆,乘客则在船首和船尾。全船上搭有遮棚,是用当地出产的一种似麻非麻而比亚麻细致的植物编织成的。
伊本白图泰见识过泉州繁荣贸易的终点
然而,泉州的第二段高光时刻,还是在不久后被戛然而止。先是伊司马仪之乱的屠戮,接着是明太祖朱元璋的海禁政策,将严重依赖外贸的城市经济摧残殆尽。
只留下具有象征意义的市舶司,专门接洽琉球方向的朝贡事物。至于利润更大的南洋和日本方向,则按计划制定给广州与宁波分摊。
15世纪 欧洲手抄本里的泉州插图
宁静的海滨城市(公元16-世纪)
明初泉州只剩下市舶司维持少量贸易
公元1473年,本已萧条的泉州又遭重击。明朝当局一纸调令,将市舶司迁往省会福州,从而形成军政经层面的三领域压制。同时,冒险出海的闽南私商,为安全考虑退居漳州。
于是,夹在两者之间的泉州,只能依托老本苟延残喘。哪怕熬到16世纪,大航海时代的西风与东风再度汇聚于福建,泉州已无机会进行对接。在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眼里,当地只剩下规模尚可的城市建筑,而无值得称道的交易市场。
明朝时期的泉州城地图
譬如曾被明军俘虏的葡萄牙人伯来拉,就在回忆性质的《中国报道》中写道:
泉州的街道,及我们在别的城市看到的街道,都相当平坦、又大又直,使人看来惊羡。他们的房屋用木头构造,屋基例外。那是用石头作地基,街的两边盖有波形瓦,下面是接连不断的廊子,供商贩活动,街道宽到可容15人并排骑行而不挤。
当他们骑马行走时,必须穿过横跨街道的牌楼。牌楼是木结构,雕刻成各种式样,上盖的是细泥烧的瓦。在这些牌楼下,布商叫卖他们的小商品,他们要站在那里抵御日晒雨淋。富绅在他们家门口也有这些牌楼,尽管其中一些修得不及另一些雄伟。
近代欧洲人眼里的泉州早已不复往昔
稍后,随使团造访福建的西班牙人拉达,也在《出使福州记》里留有这么一段:
我们所在的泉州城有五万多人户,不包括那些住在城郊的,城郊多而大。城市四周有石头筑的高墙围绕,还有一座十分出名的桥,六百多步长,整个齐整地铺以石板,每块二十步长,一个半瓦拉(varu)厚,或多点少点不准。
值得一提是,两位作者都对同时代的福州印象更深刻。乃至对漳州褒奖更多,书写篇幅明显多于泉州。
明末清初的福建省地图
总结
今日的泉州风景
时至今日,泉州依然被许多外人所诟病,认为其重视历史功绩多过现实困境。但考虑到地区发展的经济特性,以及相当特殊的前沿位置,这类思维层面的挣扎应该被理解与包容。至于所谓的港口淤积造成衰败,其实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才暴露出来,与久远的古代毫无必然联系。
当然,每座城市的兴衰交替,总绕不开天时地利人和的悲欢离合。泉州历史上的两度潮起潮落,不过是表现的更为戏剧化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