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素在《忆许地山》一文中写道(《东联周报》第四期第三十二号第四版,1943年7月20日)
“天气炎热,烦心得很,伸手从事架上抽出一本《世界文化史》,隅然打开,却跌落一张照片,拾起一看,原来这是在九龙沙田旅行时摄的,右边一位穿着中国长衫、留着倒置的“山"字胡须,微露笑容的,这便是许地山。许地山,字赞堃,福建漳州人,常用的笔名为“落华生”,著有《空山灵雨》等。许氏留学英美和印度,对于宗教哲学和语文学 有精深的研究,我曾听他讲学数次,他对于中国语文的四声问题,和音韵流变的分析,尤为详尽。
许氏于香港失陷前执教于香港大学文学院,可惜后来竟染疾而终。许氏的死,实为中国文化界的一大损失,更为中国语文学的一大损失。”
按,地山,为字。赞堃为名。
看到这里,不禁问,黄素是谁?黄应该是香港新文字学会的成员。
网上看到有一个黄素,与许地山同龄,他经历复杂,早期曾加入中国共产党,曾有脱党、被捕等情况。是这个黄素吗?他可到过香港?黄素(1895-1971)湖南长沙人。原名黄德修,又名黄芝冈。1921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不久自动脱党,大革命时期重新入党。大革命时期黄素重新入党后,参加南国社、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剧联、左联,并为左联发起人之一。1930年曾被逮捕。1931年,参加曹聚仁的《涛声》周刊事务。后从事教育工作。抗战时期在重庆从事戏剧文学活动。胜利后任教于南京国立戏剧专科学校。新中国成立后,任文化部戏剧改革局研究处处长。后调中国戏曲研究院,从事戏曲史研究,并任院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民间文学研究会理事等职。这个黄素曾在《南国周刊》(1929、1930)发表过“谈现代的某种女性病”“论巫舞”“第三条路与离物质的爱”“中国工农与音乐”“卡门剧本底批评”。
此外据查,还有一个黄素,应该是浦江寒山人,1920年曾标点了《中论》一书,由泰东图书局出版。1929年又由泰东图书局出版了黄素标点的《新论》。
但显然这两人可能不是在香港的那个黄素。
还是从许地山数次到过沙田的史料说起。
许地山1935年到香港大学后,数次到沙田。去世前的1941年7月底就在沙田,他利用暑假进行道教史等写作。
香港沙田,今日的沙田区最迟在明朝(1368-1644) 便有人聚居。较早来到沙田的称为本地人,他们多于明末清初从内地迁入,多于有丰富水源及肥沃的土地上建村,如积存围(大围) 、小沥源、田心围等村;而较后迁入的则称为客家人,往往只能建村于山边、山腰,甚至山顶处。山顶上有一大块石头,这块石头被称做 望夫石。许地山写过,等蟾蜍爬上山顶,香港就会回归了。
按:根据《陈君葆日记》记载,许地山与师生,或一个人去沙田多次。
如第一次在一九三六年二月二日星期日。
“昨夜睡得很迟,但今天记念着要到沙田去,所以起来特别早。九点多直赶到罗便臣道去,许先生们像刚起来没多久神态,早饭是在摆开了,但许先生还在那里弄买来的盆松,许太太则还在那里洗脸。后来他们预备好了,又加入一齐用点早茶稀饭,然后才出门到尖涉咀码头去。一丝丝的雨下起来了,巴炳吞道一带树荫下都湿掉,我们正盘算今天的游兴不是被打销了一半了么?好在半岛那边才发现下雨的地带并不延到那里去,这大约是风向的关系。到沙田的车牌是写着十二点开,但卒等了十二点十五分才动轮,这又不晓得是甚么道理,如此我们便白在车上花了四十五分钟。汉中的潘先生不大健谈,不足破我们的闷。
……
我们吃过饭后便到车公庙去逛逛,路上看见一个老婆子摆着两枝绯梅央人买,许太太拣了一枝只六个铜板,我嫌其余一枝不好,便到园里由那老婆子的媳妇替我砍了二枝更大的,索银一毫也只得给她了。回到家里都吊钟移到水缸里去养,插上梅花,却不必加剪自我风趣”。
第二次在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一日星期日。
“八点三刻到统一码头……。我坐许太太的车,她拿执照事自己驾驶,一路都还好,只许先生爱气她,我觉得不妥当。
青山……
……
艇子渡海一路还遇着许多日本人来逛寺游山。……
渡海后已四点半了,芬域真的依元朗路从大埔沙田回九龙去,许太太也跟了去,可是那沙微却载了两个女子泅水去了——
这沙微据许先生说便是因为恋爱翁某祥的妹妹,而特购两三部汽车来誇示阔绰的暹罗青年。而据裴德生说,他有一次钱用完了写一封信到港督见路处去借钱,见路把信送到韩尼路去,韩只得召他来,要他写信向港督道歉。
……
车到九龙塘林幼成家里时已六点多,许先生打电话与何东太太改期往见那改姓埋名隐居山林道之吕碧城女史,因此林太太遂留我们晚饭。我的初次吃到台湾人的吃味,与闽人自很相近”。
第三则史料(陈君葆日记),1939年12月,许地山与新文字学会20多人一起去的沙田。黄素应该就是其中的一员。
十二月廿四日 星期日
九点半过海,登火车后,差不多十点许先生和筱玲才赶到来。今日人很拥挤,到油麻地车站人更多,所以只能等到在沙田下车后才和各「拉化者」会面。筱玲一下车便吐起来,我想他早上是着了凉来的。他因此一天到晚都是没精打采地跟着我们走。
我们到道风山去看挪威教士所建的丛林,这差不多全仿了中国寺门式的生活了,固然在莱博士的意见以为中国寺门的生活是传教者最理想的生活。整个建筑中的最有意思的部分是那「道风洞」了,全以石砌成,作圆顶,象罗马圣彼得礼拜寺一样,这里习静是很不错的。道风山所用的全是中国文字,一个西洋字也没有,学徒吃的是和尚寺里的素菜,挂单的办法也沿袭着。这里风景很不坏,给以相当的时日,也许可以弄成一个名山,有名的「丛林」。院长说很好的中国话,不过很重的川鄂音的成份,据说曾住湖南六年,湖北九年,四川多年。
在午点时「拉会」趁便开了一个座谈会,发言的有九华径的教员黄君,粤南讲习班的欧君,这位姓欧的有很好的认识不过经验差一点。据他说是愿意献身做推广文字工作的。逛过了道风山后许多人要到西林寺看看!我以那有似乎藏垢纳污之所,也就没有去,呆呆地和地山在沙田车站候车,因为时间还早便就大道旁的云吞面檐子大家吃了些云吞面和粉,又各买了一根山桔木的手杖。回到香港来时才只四点。
这里的黄君,可是黄霖生?黄霖生是香港新文字学会的理事,广东台山人,是彭湃留日的同学。邵元冲日记记载,1928年,“黄霖生来访,系去岁之黄埔政治主任教官,对于过去政治部工作有所陈述”,同期他是中山大学社会科学科的教员。黄霖生,1928年在《再造》杂志,发表《反对无计划的镇静政策》,1930年在《建国月刊》发表《近代女子劳动生活的转变》,1930、1931年在《民鸣》发表《社会病态下之妇女劳动观》《失业救济与立法》《劳动保护之法律的考察》等文章。
黄素悼念许地山文章所提到的《世界文化史》,共有两本。一是由日人西村真次著、金溟若译述的《世界文化史》(1933年在上海出版)。另一部是由美国学者LYNN THORNDIKE桑戴克著、陈廷璠译的《世界文化史》,中华书局,1933年版。
第四则去沙田的史料:
石子:《我们永远悼念的导师许地山先生》
许地山先生是新文字学会初期的主持人之一。是在一九四一年八月四日逝世的,那时只还有四十九岁。转眼前,许先生离开了我们已七个年头了。
一想起许先生,我眼前就浮出一个下颚有黑色长胡子满面红光的中年人。他老是喜欢穿长衣。行路时急急忙忙的。
我们认识许先生,虽然多是在香港推行新文字共同工作上,可是我们对他的景仰已有了很久的时间了。
我记得当我在十六岁的时候,还念着书,稍懂得看一点文艺作品。那时许先生在《小说月报》用笔名落华生发表的文章,我很喜欢看,后来《缀网劳蛛》出版了,我也买了一本,尤其是其中《命命鸟》那篇小说,带点哲学气息,我最爱看。以后还有《空山灵雨》等等作品,我都没有放过。
一九三九年学会成立。刚巧许先生也受了港大的聘主持中文学院的教务,所以我们得到了他许多的帮忙和指导,远在五四运动时,许先生已经是新文化新文字的战士,就是因为他是一个语文运动者,所以对新文字特别爱好,对新文字的理论特别丰富。
许先生极喜欢研究学问,但是并不自私,所以他开办了一个‘语文讲座’,地址在中文学院。他为了充实新文字工作者的理论,所以不惜在下了课后,又上我们新文字的课,他这种不怕辛劳,诲人不倦的精神,可说从不多见呢。
那个时候我们每两星期开理事会一次,地点是轮流在理事家里。因为这样,所以不必正襟危坐的来讨论各种问题。而且每次理事们都为我们预备了丰富的午餐。有一天,轮到许先生家里的时候许先生却特别为我们预备了北平的点心,我们大快朵颐。
一九四一年大约是四五月吧。我们学会发动了一个沙田旅行。参加的同志有廿多个,这次许先生也是其中之一。这一天,他还是和平日一样穿着长袍子,行得很快,微风吹动着他的胡子飘着飘着,他脸上总是微笑的,很随便,完全没有教授的架子,路上谈笑风生,给我们不少的快乐。到了度风山的时候,那里的和尚是他认识的,特别将会讲议室借给我们作餐间和休息的地方,这时我们要求许先生讲故事,虽然现在故事已经忘记了,可是那个时候,却使我们捧腥不止。
餐后他带我们逐室参观。因为度风山是准许各教人士潜修的地方,所以各教都有。许先生就给我们详细解释各教的内容和哲理。
他就是这样有风趣而博学的!
他虽然是我们的导师可是没有使人见而生畏,摆出岸然道貌的可怕面孔。所以我们对他恍如盆友,现在,当我们工作正需大大开展而又感到满途荆棘的时候,我们怀念着许先生,我们永远痛恨着缺少了这个热忱的工作导师。
(录自《华侨日报》1948年6月3日,4张第1页。《语言和文字》第4期)。
1941年7月,沙田回来后,许地山心脏病第一次发作,休养几天后又去忙碌文协香港协会、教授暑期班培训等事宜,8月4日心脏病再发,不幸中年去世。“中国文化界的大损失”,这是听到这噩耗的师友、学生、媒体的共同心声。
第五则史料,是马鉴教授是儿子马临的悼念文章,提到1941年7月在沙田的情形。
来源:羊羔书话
马临:《忆许地山先生》,《大公报》香港,1941年8月22日
上月初,许地山先生在沙田协园休息,刚巧那时我也在协园,所以多一个机会和许先生在一起。在这短短短的几天内,许先生给我一个很深的印象,刻在我的脑海中,使我永不能忘记——也不能忘记。记得刚到协园没多久,朋友告诉我,许先生就住在隔壁。我又高兴又惊奇,怎么许先生也来沙田了!第二天的清早,我跑到隔壁去看许先生。刚一进门,见许先生正在看报。许先生瞧见了,很高兴的说:“怎么你也来这里了?同谁来的?啊,怎么这样巧呀!“XX学生协会在这儿举办了一个读书会”,我说,“我就是来参加这会的。您来了好几天了吧?”“……三四天了,可是一直也没有出门。前两日整天下雨刮风,可真有点教人闷。昨天倒出去了一趟。“随说随摸着那寸把长的胡子,走到茶几旁,拿了一个香蕉给我吃。继续的说:“昨天我想去城门河玩水,谁知走了一尘路,已经跌了四交。路太难走了,滑得厉害。虽然我十分小心,可能还免不了跌这么多次!”这时,许先生带我到窗口,指着城门河说:你别看它现在只有这么少水,河床只有这么浅,下起雨来,山洪倒挺猛呢!像前天,雨并不大,已经淹没了整个河床。”同时,许先生告诉我,这里的蚊子可够瞧的:“昨天晚上有没有睹到这里的蚊子?滋味怎么样?”“哧,蚊子好大,我就没看见过。隔着一件衬衫,都可以咬透。许先生您已经尝够了吧?!”“可不是吗?这儿的蚊子想和苍蝇比赛健美,你有没有听说?它们一心想生得英俊大个,于是是天天埋头死练,直到现在,已经和苍蝇差不多了。”许先生谐趣地说。过了一会儿,许先生说:“我们去望夫山走走好吗?”我很高光,因为我久已想去望夫山去看。我马上答应:“好吧,不过我想先去告诉会里干事一声,然后再去,好吗?”许先生笑了,说:“快去快来吧!”(先生这次的笑,我太难忘了。)我通知干事后,就很快的跑回隔壁。
这时,许先生正在卧室,埋头写作。当我走近书桌,许先生知道是我,又笑了说,“请你等一等,这就完。因为只有几句,这篇文就结束了。”他正在抄写那篇《国学与国粹》。几分钟后,许先生穿好了衣服,于是我们就向望夫山出发。当天许先生穿一件麻纱短衫,很薄,好像“背心”一样,下面是一条山东绸的裤子,黑鞋,黑袜子,手里还拿了一条蓝布伞。“你看,我像不像乡下佬?”他在觉得我在注视着他的服装,开玩笑的问我。我笑了。心想着:“只差一个烟杆,要不然,十足是一个乡下人。”“来到乡下,就得像个乡下佬啊!”走了一个多钟头,望夫山顶已经摆在前头了。沿路走着,许先随讲了好些又似教训又像笑话的话,可惜很多已经记不起了。记得刚上到望夫山山配下的水渠时,许先生对多说,“啊,你看望夫山那里还像望夫山?简直胡说。远看倒还是个人样,近看像什么?不过我告诉你,好多事,好多人,都跟它一样——远看像个样子,可是近瞧那就完全变了。”在望夫山石下看附近的山,的确没有一个可以和这相伯仲的。许先生有所感触的说:“别瞧它现在不像本来的面目,可以比起左右的山,谁又合格呢?作人倒也应该学它,不能太俗气。”话说着,我们就到了协园。相距三星期的时光,许先生竟与世长辞了。耗音传到耳边,我好似正在梦中,不敢相信,但,这却是真的呀!我脑中盘旋着先生的动作言谈,将永远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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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上有一大块石头,这块石头被称做 望夫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