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20世纪90年代,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新郑工作站在中国银行新郑支行基建工地等地发掘中,发现一批战国时期韩国的陶器,其中不少陶器上刻有铭文。对于部分铭文,无论是字形还是内容都存在一定的不同认识。本文对其中未经著录的八方陶文进行了整理,并结合已发表的出土材料对陶文的释读提出了新的意见。
新郑作为郑韩故城的所在地,历史上曾是郑国和韩国的都城,因此在该地区出土的战国时期的陶文具有重要的历史研究价值。这些陶文不仅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经济状况,还为古代文字研究提供了实物资料。为配合中国银行新郑支行基建工程,1996年9月至1998年10月,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新郑工作站先后在中行考古工地挖掘出一批战国时期韩国的陶文,此次挖掘出土的陶文大部分著录于《新郑郑国祭祀遗址》中。这批陶文对于研究战国时期的文字状况、文化内涵、社会交流、书法艺术等都具有重要价值。
本文所讨论的八方陶文并未经著录,我们尝试对这些陶文及相关问题作初步探讨,以期对战国文字的进一步研究提供参考。
1.释“吂”
标本97:T609H1827:3
泥制灰陶。陶片系陶盆口沿连上部,陶文刻划,阴文。文字应释为从“口”“亡”声的“吂”。三晋文字中的“吂”作:
《广韵·宕韵》:“吂,老人不知。”出土魏国兵器中出现“吂”(《集成》11344),魏国兵器中用作县名的“吂”即《汉书·地理志》沛郡之芒县,故城在今河南省永城县东北(高明,1996:445;吴振武,1998:555-556)。何琳仪(1998:727)说:“魏兵吂,读芒,地名。《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芒,索隐:‘芒,县名,属沛。’在河南永城北。”周波(2019:249-258)根据包山楚简的异文证据,联系包山楚简中“
”及魏国兵器 “廿四年吂令戈”的确切年代,认为魏国兵器铭文中用作县名的“吂”“邙”当读作许县之“许”,战国文字中用作姓氏的“邙”“
”读为“许”的可能性比较大。兵器铭文、 古玺所见之“邙”可以看作是“鄦”字之异体。陶文中的“吂”首次出现在三晋韩国文字中,应该是陶工姓氏。
2.释“嘼”
标本97:T573H1880:19
泥制灰陶残片,器形不明。陶文戳印,阴文带边框。字应释为“嘼”,为陶工姓氏。金文“嘼”从“单”,从“口”,作:
战国文字承袭两周金文,作:
《说文·嘼部》:“嘼,㹌也。象耳、头、足厹地之形。古文嘼下从厹。凡嘼之属皆从嘼。”《字汇·口部》:“嘼,许救切,休,去声,㹌也,兽可畜者,养之曰嘼,用之曰牲。”何琳仪(1998:217)说:“楚玺、包山简‘嘼’,姓氏。疑读畜。检《玉篇》:‘嘼,六嘼,牛、马、羊、犬、鸡、豕也。养之曰嘼,用之曰牲,今作畜。’是其佐证。嘼姓,出炎帝后,望出天水。”
1988年,韩自强公布阜阳博物馆收藏的一方印,后收入《二十世纪出土玺印集成》中,作:
二-GY-0008①
关于此印的国别,韩自强(1988:88)认为属楚。黄盛璋(1988:77-79)根据“单父”地名、印的形制和字体,判定这是一方三晋印。曾宪通等认为(2018:701)“‘单父左司马’玺当从黄盛璋定为三晋玺,除黄氏所述证据外,单字作‘单’不作‘兽’亦是显证。战国楚文字‘单’皆写作‘兽’。”新郑出土了这件陶文,“嘼”字首次出现在三晋陶文中,表明了三晋文字中“單”和“嘼”同时使用,更进一步印证了《出土战国文献字词集释》编者对“单父左司马”玺国别的判定。
3.释“嘼儥”
标本94:T409H1319:11
1994年出土于新郑城市信用社,泥质灰陶,陶文阴文刻于陶甕口沿,旧未见著录。首字是“嘼”,陶工姓氏。后一字释为“儥”,是陶工私名。《说文·人部》:“儥,卖也。从人
声。”
“儥”字在楚简中多次出现作:
刘钊(2012:124-128)认为:“《说文·人部》:‘儥,卖也。’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指出:‘儥’即‘今之鬻字’。《玉篇·部》:‘鬻,鬻卖也。’儥在古音在定纽屋部,鬻字在章纽觉部,两字皆为舌音,韵皆为入声,韵尾相同。屋、觉二纽在《诗经》中亦有合韵的例子。《说文》认为‘儥’字所从的‘賣’字本从‘睦’字古文‘
’得声,而‘睦’字古音就在觉部。可见‘儥、鬻’两字音义皆近,显然是一对同源词或是一个词的不同写法。”《出土战国文献字词集释》编者按语为:“包山简‘
’即儥,或用作‘鬻’,意思是卖,或用作人名;《玺汇》3661‘产儥’之‘儥’用作人名。至于‘
(儥)’所从右上角的‘
’,裘锡圭认为讹变自甲骨文的‘
’字。”(曾宪通等主编,2018:3921)
裘锡圭(2012:18)说:“我认为用为‘
’字声旁、后来讹变为‘
’的‘
’,就是甲骨文的‘
’字。结合其字形与‘
’的字音来看,象‘止’(趾)在‘
’上的‘
’似应是《诗经》‘无踰我墙’(《郑风·将仲子》)、‘终踰绝险’(《小雅·正月》)之‘踰’的表意初文。前引《合集》18255的‘
’,在‘止’与‘
’之间尚留有一些空隙,所表示的超逾、逾越之意更显。”
“儥”在战国晋系文字材料中实属首见。
4.释“
(尹)
”
标本97:T569H1619:17
1997年出土于中国银行新郑支行基建工地T569,泥质灰,残片系陶盆口沿,陶文印戳,阴文,旧未见著录。陶文中“尹”姓多见,“尹
”也是陶工私名。陶文中后一字“
”,曾出现于战国晋系文字中,作:
《集粹》101③
以往公布的陶文中,有一方出土于新郑的陶文:
《陶录》5·10·1④
尹下一字,旧不识,根据其残笔,很可能也是“
”字,这方陶文也应释为“
(尹)
”。
5.释“公”
标本98::652H2117:2
1998年出土于中国银行新郑支行基建工地,泥质灰陶,陶文刻画于陶盆口沿。旧未见著录,但有同文者。释文为“公”。
这次公布的陶文中,还有一方“公”陶文:
标本94:T403J288:31
1994年出土于新郑城市信用社,旧未见著录。郑韩故城习见“公”陶文⑤。
6.释“里
”
标本97:T656H2095:33
1997年出土于中国银行新郑支行基建工地,泥质灰陶,陶文阴文刻画于陶瓮肩部。旧未见著录,释文为“里
”。
新郑出土古陶文中屡见“里”姓陶工,如“里
(胜)”“里矰”“里相”“里信”“里
(咸)” ⑥“里氏”⑦等。很可能在战国时期的韩国,“里”氏家族同“尹”氏家族一样,是以制造陶器而出名的。
陶文第二字从左边从“医”,右边所从,见于以往新郑陶文中:
《新见陶文考释九则》 ⑧ 《新郑》⑨403.6
“
”是战国文字的新见字。
7.释“容城”
标本97:T589H1758:6
1997年出土于中国银行新郑支行基建工地,泥质灰陶,陶文刻于陶盆口沿,旧未见著录,但有同文者。目前公开发表的战国陶文资料中,有三方“容成”陶文,其刻写位置都在陶盆口沿处:
a.《陶录》5·21
b.《新出·三晋》017
c.《新出·三晋》018
陶文a最早著录于蔡全法《近年来新郑“郑韩故城”出土陶文简释》图19,蔡文释为“公城”;后著录于王恩田《陶文图录》5.2.1,出土于河南新郑,释文为“容成”,因拓片中后一字有所残缺,汤志彪(2013:1119)在收录此方陶文时,也注为“容成”。陶文b、c最早著录于《新郑郑国祭祀遗址》,编号分别是403.3和452.11。后收录徐在国《新出古陶文图录》⑩中,释文已经纠正为“容城”。释“容成”,是因为最初公布的拓片后一字有所残缺,根据最新完整拓片,陶文释文应为“容城”。容城,地名,春秋许邑,其地在今河南鲁山县东南。《春秋·定公四年》:“三月,公会刘子、晋侯、宋公、蔡侯、卫侯、陈子、郑伯、许男、曹伯、莒子、邾子、顿子、胡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齐国夏于召陵,侵楚……六月……许迁于容城。”春秋、战国时曾为许国都城。清华简《系年》第十八章:“许人乱,许公
出奔晋,晋人罹,城汝阳,居许公
于颂(容)城。”
8.释“□□□”
标本97:T633H1913:1
泥制灰陶。陶片系陶盆口沿,陶文刻于陶豆外底部,阴文。陶文为刻画符号。
这批陶文内容丰富,有人名“吂”“嘼”“嘼儥”“里
”“□(尹)
”,有地名“容城”,也有成语类“悊”“宜□”,还有几个随意刻写符号,均为陶工的印记,从形式上看有戳印的,也有刻划的。
从文字学的角度看,这批陶文也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嘼”首次在公开发表的战国陶文中出现;“儥”首次出现公开发表的在三晋韩国文字中。这批新材料的公布,丰富了战国文字研究的内容。
注释
* 本文为古文字与中华文明传承发展工程规划项目“河南古文字资源调查研究”(G1426)、国家语委科研规划项目“河南藏先秦兵器、货币、玺印文字资料的搜集整理与研究”(ZDI145-88)、2023年河南兴文化工程文化研究专项项目“河南出土楚系金文与简帛用字对比研究”(2023XWH291)、广东技术师范大学校内科研项目的阶段性成果。写作过程中得到徐在国、张新俊、石继承、王凯博等先生的帮助与指导,审稿专家也为本文提供的新的佐证材料,谨此谢忱!
①周晓陆主编(2010:46)。
②字形选自徐在国等编著(2017:1147)。
③徐在国等编著(2017:499)。
④参王恩田编著(2006:1742)。
⑤参徐在国编著(2018:424-428)。
⑥参徐在国编著(2018:440-442)。
⑦参王恩田编著(2006:1742)。
⑧参刘秋瑞(2018:51)。
⑨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著(2006:583)。
⑩参看徐在国(2018:434、435)。
参考文献
[1]蔡全法 1986 《近年来新郑“郑韩故城”出土陶文简释》,《中原文物》第1期。
[2]高 明 1996 《中国古文字学通论》,北京大学出版社。
[3]韩自强 1988 《安徽阜阳博物馆藏印选介》,《文物》第6期。
[4]何琳仪 1998 《战国古文字典——战国文字声系》,中华书局。
[5]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著) 2006 《新郑郑国祭祀遗址》,大象出版社。
[6]黄盛璋 1993 《关于安徽阜阳博物馆藏印的若干问题》,《文物》第6期。
[7]荆门市博物馆(编) 1998 《郭店楚墓竹简》,文物出版社(简称“郭店”)。
[8]李学勤(主编) 2010 《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壹),中西书局(简称“清华一”)。
[9]刘秋瑞 2018 《新见陶文考释九则》,《中国文字研究》第27辑,上海书店出版社。
[10]刘 钊 2012 《释“儥”及相关诸字》,《中国文字》新28期,艺文印书馆。
[11]裘锡圭 2012 《说从“”声的从“贝”与从“辵”之字》,《文史》第3辑,中华书局。
[12]汤志彪(编著) 2013 《三晋文字编》,作家出版社。
[13]王恩田(编著) 2006 《陶文图录》,齐鲁书社。
[14]吴镇烽(编著) 2012 《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简称《铭像》)。
[15]吴振武 1998 《东周兵器铭文考释五篇》,《容庚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古文字研究专号),广东人民出版社。
[16]徐在国(编著) 2018 《新出古陶文图录》,安徽大学出版社。
[17]徐在国等(编著) 2017 《战国文字字形表》,上海古籍出版社。
[18]曾宪通 陈伟武(主编) 2018 《出土战国文献字词集释》,中华书局。
[19]周 波 2019 《战国铭文分域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
[20]周晓陆(主编) 2010 《二十世纪出土玺印集成》,中华书局。
[21]中国社会科学考古研究所(编) 1987-1994 《殷周金文集成》,中华书局(简称《集成》)。
本文原载于《汉字汉语研究》2025年第2期(本文据作者原稿推送,引用请据正式出版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