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00年左右,中国的社会结构正面临着重大的变化。长期以来支撑帝制的农业与士绅体系——这三大社会支柱——正遭遇来自外部的巨大压力。
首先,乡村的庶民社会面临着来自珠江、湘江、长江流域工商业崛起的挑战。商人的力量逐渐扩张,改变了传统乡村的经济模式和社会结构。士绅阶层的分化也日益明显,上层士大夫与下层士绅之间的鸿沟逐渐加大,原本稳固的士绅政治共同体逐步瓦解。与此同时,传统的王道思想、君子受命于天的观念面临着深刻的冲击和改造,变法和制度改革的压力越来越大。
然而,即使面临这些变革,农业依旧是中国社会的支柱,特别是在北方地区,乡村经济几乎没有受到工商业的侵蚀。国家治理依然依赖士大夫的能力,虽然戊戌变法的失败让八股取士制度一度复辟,但帝制国体的皇权并未因为光绪帝的软禁而完全削弱。程朱理学虽然受到儒家经世致用之学的挑战,但它仍旧是官方思想的主流,汉学的考据学和儒家的经典词章学也并未遭受重大损害。
然而,到了1905年之后的新政,尤其是1908至1911年的立宪运动,不但未能如清廷所愿平息改革派的呼声,反而加剧了满清政权的危机。
首先,新的官制改革使得满汉两族的官员更为分裂,尤其是在官署管理上实施单一领导制,取消了传统的满汉双尚书制,裁撤书吏的改革也为满清贵族排挤汉族官员提供了可乘之机。大量年轻、有能力的汉族官员被迫离开中央政府,这直接削弱了清朝政府的管控能力,也使得它在地方的合法性进一步下降。
其次,地方主义的抬头为革命提供了土壤和支持。满清入关以来,汉族与满族之间的民族矛盾始终没有得到有效化解。随着满清统治合法性逐步瓦解,这种矛盾重新激化。不同于清初的“造反”,汉族人的愤怒表现为革命,他们的目标不再是推翻统治阶级,而是试图改变满清政府在面对外部威胁时的无能表现。革命的最终结论显而易见:只有推翻满清统治,才能救中国于西方列强的侵略与民族危机中。然而,正是这个推翻满清的过程,也不可避免地将帝制一同推翻,进一步加速了传统社会结构的解体。
中国社会的解体过程并不是简单的“现代化”进程,也不是满清帝制推翻后就终结了社会瓦解的进程。1911年的辛亥革命,只是这一过程中一个标志性的事件,并非结局。社会结构的瓦解,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西方的军事与商业力量的冲击,但更多的是中国社会自身的问题。西方思想与影响虽然存在,但中国人如何应对外部压力,作出选择,才是决定性的因素。
中国没有像日本那样迅速走向欧洲化,并且探索自我强盛的根本原因,正是源于中国对西方文明的态度以及对社会结构的自我重建的选择。鸦片战争后的中西对抗,注定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中国文明与欧洲文明的对抗,不仅仅是军事的较量,更是文化与生活方式的碰撞。中国人面对欧洲的入侵,首先表现出的是一种被动的反应,尽管有时会退让,但中国人总是尝试通过和平解决冲突。而当社会承受不了外部压力时,中国人反击的决心也非常坚决,尤其是在民众疾苦至极时。这种反击并不盲目,而是循序渐进,直到侵略者受到感化为止。
鸦片战争所引发的东西方对抗,不同于历史上中国所经历的任何形式的入侵。此时欧洲的军事力量已远超中国传统军事力量,而商业侵略与工业革命的成功,给中国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与历史上的其他外来入侵相比,欧洲的文明还将其生活方式与思想观念作为民族优越性的象征,给予了它们道德判断的意义,这让中国人面临前所未有的理解障碍。
尽管欧洲的崛起依赖于财富掠夺和殖民扩张,但它背后的思想和生活方式也逐渐成为其文明的一部分,挑战了中国传统的生活观念和价值体系。中国人不仅要理解这些技术与科学的区别,还要明白政治与经济的差异,更要理解这些与中国传统文化之间的关系。
这些冲突与挑战最终导致中国近现代史上各类社会革命的爆发。在这其中,儒家经世之学的复兴,曾国藩的努力成为中国抵御外来压力的关键。然而,儒家学说在面对西方侵略时缺乏有效的应对措施,逐渐受到下层士子背弃。部分中国人在经历屡次失败后,失去了自尊与自豪感,甚至对外国人的态度由敌对转为恐惧与奉承。
徐中约曾指出,革命的根源在于汉族人对清朝的失望,尤其是满清的腐败与无能。尽管自清朝建立以来,反对满人统治的情绪一直存在,但直到辛亥革命爆发之前,汉族人并未真正形成能够威胁清朝政权的革命力量。中国为何未能像日本那样进行明治维新式的社会变革,正是因为中国的农业士绅体系没有面临解体的危机,这使得革命和社会变革的动力无法迅速形成。
中国未能快速走上欧洲化的道路,也没有像日本那样通过快速变革来应对外来压力,这是中国历史内在逻辑的体现。相反,中国通过坚持自我、拒绝盲目模仿西方,保持了自己的社会结构稳定,避免了像印度、俄罗斯那样在19世纪就成为“欧洲化”的国家。
通过学习西方的技术和军事,尤其是在洋务运动期间,曾国藩等人不仅帮助中国延缓了文明欧洲化的进程,还为中国文明的生机提供了一个契机。尽管面对外来侵略和压力,清朝通过自我强盛的路径与西方抗衡,避免了文明的彻底覆灭。
可以说,正是中国社会结构的稳定性,延缓了社会变革的发生,也为民族的生存与发展提供了坚实的基础。而中国历史上那些看似迟缓的变革,正是这一历史逻辑的体现。
直到1905年以后,中国的社会结构已经发生了显著变化。儒家经世之学的复兴使得程朱理学的影响逐渐消退。士绅共同体的分化、知识群体的崛起以及士绅与商人的合流,标志着农业士绅体系的解体开始加速。各种社会改革与政治变化使得社会革命的力量逐渐得到积累和支持,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在全国范围内蔓延,成为革命的有力推动力。
费正清曾在《中国:传统与变迁》中指出,正是改良派的努力,最终为革命提供了土壤。清朝的改革不仅未能带来稳定,反而在政治与社会层面为反对力量的崛起提供了空间,清朝的内部改革甚至加深了自我掣肘。随着民族主义与社会变革的力量积聚,清朝的失败变得不可避免,革命的到来也就成了历史的必然。
最终,帝制国体的失败,标志着中国社会向现代化迈进的第一步,但这也是社会革命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