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7年是旧历丁酉年,来自广东花县的童生洪火秀在广州府试中失利,回到官禄?家后,大病一场,而且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在太平天国整个运动中,洪秀全(洪火秀)的这一“异梦”地位显赫,几乎所有太平天国镌刻的书籍中都记载着这个异梦的内容。概言之,这个异梦就是洪秀全自称在病中升天,并在天上见到了皇上帝、天妈、天兄、天嫂、天妹等神明。皇上帝还面赐印玺和宝剑于他。他在天上诛妖得胜,于是皇上帝封他为“天王大道君王全”,然后差遣他下凡“斩妖留正,作主救人”,也就是要做天下万国的真主。
洪秀全的这个梦是如此奇怪,而 19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历史竟然也就因着这个奇怪的梦变得异常吊诡,因为席卷了大半个中国的太平天国运动正是起源于洪秀全的这场病中大梦。可以说,“丁酉异梦” 是研究洪秀全最关键的历史事件,对其创教、革命、建国等行为均有极为深远的影响。虽然太平天国诸王也曾梦游天堂,见过天父、天兄还有这个神圣家庭的成员,但是,只有洪秀全1837年的这个天启才是关键。想要理解太平天国的基本行为逻辑就必须理解太平天国的宗教,而“丁酉异梦”、关于“异梦”的解释以及围绕“异梦”的各种通灵事件,则是进入其宗教核心意识的不二法门。
太平天国中记述“丁酉异梦”的文献很多,主要有 1848年《太平天日》、1848?1849年《天兄圣旨》、1852年《奉天诛妖檄》、1853年《三字经》、1854年传教士韩山文根据洪仁玕口述而作的 《洪秀全之异梦及广西乱事之始源流》(即《太平天国起义记》) 和 1860年《王长次兄亲目亲耳共证福音书》 。这些文件,共同形成了一种不同于正统基督教神学的洪氏救赎论。
▌1 怪诞的梦境
1837年丁酉,洪秀全还是来自广州花县的“洪火秀”,这年他第三次落榜。三次都在童生试中的广州府试失败的洪秀全气火攻心,受此打击回家以后重病一场,一度昏迷。就在这样的昏迷中,“看见”了一位“头戴高边帽,身穿黑龙袍,满口金须拖在腹上,相貌最魁梧,身体最高大,坐装最严肃,衣袍最端正,两手覆在膝上”的“爷爷”。
几年之后,在阅读了梁发的《劝世良言》后,洪秀全便认定这位老人就是基督教中的上帝,并在《太平天日》中称之为“天父上主皇上帝”。
洪秀全的幻梦
在洪秀全看来,天父上主皇上帝不仅有像有形,而且还有妻室、儿子和家庭。按照洪秀全推演,上帝为家庭之长,耶稣基督为上帝长子,洪秀全是次子,太平天国其他各王分别是上帝的三子、四子。《太平天日》作于 1848年,那时洪秀全不仅已经读了《劝世良言》和郭士立版本的《圣经》,而且还得到了传教士罗孝全对异梦的肯定和赞赏。《太平天日》在写作过程中受到萧朝贵的一些影响,在个别情节上它与《天兄圣旨》有互动(如天嫂与天妻、天儿),但从根本上来说,《太平天日》记述的“丁酉异梦”是业已经过洪秀全神学过滤的释梦版本。
异象是需要外界证据来证明的,对洪秀全而言,那就是凭据或对验。梁发的《劝世良言》是洪秀全验证其梦真假的一个重要凭据,也成为他释梦的主要理论根据之一。费正清甚至认为:梁发所著《劝世良言》整套书固守基督教基要派的旨意,反复强调上帝的全能、原罪与偶像崇拜的堕落,以及得救与入地狱之间的严肃选择,对洪秀全以及中国的命运都带来了扭转性的意义。
梁发(1789?1855)原是广东的一个普通刻字匠人,在广州认识伦敦会的传教士马礼逊后皈依基督教,并成为第一位新教华人牧师。《劝世良言》是梁发于 1832年底撰写的一本传教册子,将近十万字,文体半文半白,文言部分引用的是马礼逊翻译的中译本《圣经》(《神天圣书》)。书中经常大段抄录马礼逊所译《圣经》原文,然后再经梁发以自身所见所闻的中国风俗民情为基础,结合《圣经》要义而阐发出长篇大论,试图合乎中国人当时的文化习性,是典型的“发挥教理之文”。这本力求通俗易懂的书自1833年起就被大量派送给赴考的士子。1836年,二十二岁的洪秀全就是在广州贡院赶考时得到了这本书。
不过,当年拿到书后的洪秀全将之束诸高阁,直到 1843年在远房亲戚李敬芳的提醒下才读了此书。细读之后,洪秀全猛然醒悟:原来六年前那个异梦的应证就在这本书里:
(秀全)于书中寻得解释其六年前病中梦兆之关键,觉书中所言与梦中所见闻相符之处甚多。此时彼乃明白高座之至尊的老人而为人人所当敬拜者非他,即天父上帝是也;而彼中年曾教彼诛灭妖魔者,即救主耶稣是也;妖魔,即偶像;而兄弟姊妹,即世间人类也。有此觉悟,秀全如梦才醒,彼觉已获得上天堂真路与永生快乐之希望,甚为欢喜。
显然,洪秀全按着《劝世良言》的内容对自己的梦境进行了一番“对号入座”的释读,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对于梦中人物的身份确认。首先,他将《劝世良言》中的那位上帝读作“丁酉异梦”中见到的老者。《劝世良言》第一篇就讲到一位名为“爷火华”的神,说他是独有的“造化天地万物之主”,俗称“神天上帝”,“惟启示真经本字音义,称之爷火华三个字”。梁发还强调说:“斯乃真神,而普世万国之人,皆当尊崇敬之奉之,其余所有什么神佛菩萨之像,悉不应该敬拜的。若违逆神天上帝之命,奉拜各样神佛菩萨者,即是获罪于天。”
永安封王
▌ 2 一位“上帝之子”
太平天国所使用的 “God”的称谓,大多数来自《劝世良言》,少数是广东地方方言对亲族长辈的称呼。然而,无论异梦中这位高座之至尊的老人有多少名字,对洪秀全而言,他就是那位人人都当敬拜者,即天父上帝。
“爷火华”是上帝在《劝世良言》里众多称谓之一。洪秀全注意到了中间这个“火”和自己的原名 “火秀”有相同之处,且梁发屡次提及此“爷火华”用洪水和火焰毁灭世人,“洪”“火”二字居然在洪火秀的名字里都有。在“丁酉异梦”中,天上的至尊老者说他的名字“洪火秀”犯了忌讳,要他用 “全”代替“火”,还给他一个正式头衔“天王大道君王全”以显示其权力和威望。据洪仁玕的叙述,洪秀全当年和冯云山等朋友一起读《劝世良言》时,就已经将其中所引用的《诗篇》(19:4和 19:9?10)中的“声闻全世”和“全然公义”理解为“秀全的世界”以及“秀全是公义,比黄金更可羡慕”等。
自此以后,洪秀全在研读基督教经典的时候便一以贯之地在文字之中寻找关于自己名字的“微言大义”。解释异梦的关键环节在于洪秀全本人与上帝所确立的血缘关系,也就是洪秀全对于自己是上帝亲生儿子的身份认同。在异梦中,迎接洪秀全的那个妇人称其为“儿”,又对他说:“我子,尔下凡身秽,待为母洁尔于河,然后可去见尔爷爷。” 此“爷爷”乃是广东方言中对于亲族长辈的称呼。这位“爷爷”在见到洪秀全后,还悲愤交集地“双目流泪”。洪秀全从《劝世良言》中读出了这位“爷爷”乃是全人类的创造者,于是,在《太平天日》中,天父上主皇上帝悲诏曰:
“凡间人谁非朕所生所养?谁非食朕食,衣朕衣?谁非享朕福?天地万物皆朕造成,一切衣食皆朕赐降……”
洪秀全由此自视为异于普通人的“上帝之子”。
▌3 暴躁的上帝
太平天国后期,传教士艾约瑟写了《上帝有形为喻无形为实论》敬呈洪秀全,希望修正他错误的神学思想。其中为了强调上帝是无形无像、无人可见的,艾约瑟这样写道:“《约翰福音》一章云:未有人见上帝,惟独生子在父怀者彰明之。”可是,洪秀全却在文后写诗说:“上帝最恼是偶像,爷像不准世人望。基督暨朕爷亲生,因在父怀故见上。” 足见其自视为上帝之子而与众人不同。
其实,梁发在《劝世良言》中也屡屡强调这位上帝“无形无像”,但同时,他又着重强调了在《旧约》中描述的上帝和凡人一样地具有各种情感,特别是其嫉恶如仇、公义威怒的性格,比如:“视哉于烈愤之间,飓风由神爷火华出,即暴飓风也”“神爷火华之怒”“神将降怒于无顺之子孙”“上干神天上帝之怒”等。
洪秀全接受了这样一位上帝形象,在《太平天日》中将上帝之怒重新演绎得非常具体:
“当挪亚时,世人被邪魔诱惑,淫秽世间,皇上帝大怒,连降四十日四十夜大雨,洪水横流沉没世人殆尽,至后天下皆敬畏皇上帝,惟以色列为最,麦西侯苦害之。皇上帝大怒,降救以色列麦西邦,过红海,显大神迹,诛灭妖侯,到西奈山。皇上帝亲设十条天款,奈何世多中魔计,屡犯天条,皇上帝大怒,欲尽灭世人。”
短短几句话中反复出现皇上帝的三次大怒,足见洪秀全对上帝性格之暴烈的理解和认同,而且,他将人类所遭受的各种灾难归因于人类之罪引发上帝怒气。
关于耶稣,梁发在《劝世良言》中明确说,救世主耶稣,本是神天上帝之圣子,至尊至贵,至荣威之极。耶稣既是上帝之子,而洪也自认是上帝之子,他就顺理成章地把耶稣看作自己的兄弟了。而耶稣的替罪乃是为了止息上帝的愤怒。洪秀全显然认为耶稣也遗传了其父暴烈的性格,“丁酉异梦”中那位手执金玺、助洪战妖的耶稣也曾对洪“或有苦迫”,后来是慈爱的天母和天嫂“劝止其天兄”。
洪秀全细读《劝世良言》,愈感书中所言和他梦中所见完全符合。通过把书中内容对号入座到自己的梦境里探究微言大义,洪试着领会哪个代称适合哪个人或神,由此基本完成了对于“丁酉异梦”中几个主要人物的身份认同,因而更加确定自己就是受命于天的真命天子,《劝世良言》则是上帝赐他的“天书”。也就是说,从 1843年读《劝世良言》到 1847年在罗孝全处学习期间,洪秀全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基本神学。
▌4 太平天国与《启示录》
1847年,洪秀全在广州跟着罗孝全学习了三个月左右的《圣经》,到 1848年下半年创作《太平天日》时,洪秀全手头无疑已有《圣经》。《太平天日》在很多方面(内容、主旨、情节和结构)都存在着模仿《圣经》中《启示录》的现象。本文认为,虽然此“模仿论”还值得进一步推敲论证,但《启示录》是继《劝世良言》之后,洪秀全所拥有的又一个重要释梦文本,这点应是确凿无疑的。通过对《启示录》作洪秀全式的解读,在《劝世良言》中获得的基本身份认同得到了进一步确证,更多“异梦”中的细节被“坐实”,洪秀全的神学宏观方向也更清晰化。
显而易见的是,贯穿《启示录》全书始终的“神魔争战”故事与洪秀全“丁酉异梦”中“斩邪留正”的情节十分相似,且二者的战妖场景存在着对应性。学者周伟驰在《太平天国与启示录》指出:
“1848 年冬天洪秀全在写作《太平天日》,叙述其早期‘革命经历’时,因应当时广西社会的环境和上帝会内部的发展,而有意识地重点参照、借用了《启示录》,以此重新解释他1837 年的异梦,并预示和指引洪秀全和上帝会以后的行动。”
“丁酉异梦”中叙述了洪秀全在天上的“天妈”“天兄”“天嫂”“天弟”,他们都协助洪秀全一起战妖,而这些人物形象在正统基督教里是不存在的。英国传教士麦都思 (Walter Henry Medhurst,1796?1857)在 1853年 9月 3日的《北华捷报》上发文说,洪秀全异梦中的所谓“天嫂”,很可能是洪秀全按照字面理解了《圣经》中基督的“新郎新妇之喻”(《马太福音》9:15, 25:1?13)。《启示录》中也有关于“神羔婚姻”的比喻,在第 19章 7?8节中说:“可欢喜畅乐,恭敬之,因神羔之婚姻时至,且其妻自备矣。” 21章 9节又说:“我将给尔看新娘,即神羔之妻矣。”
麦都思的猜测是正确的:1860年,洪秀全在批注《启示录》这一句话时,特别将“神羔之妻”与自己在“异梦”中所见之“天嫂”做了“身份确认”:“神羔之妻,就是天嫂。朕上天时见过多少。今天嫂下凡,呼朕为叔也。”
《圣经》中的这些经文都是用了比喻的手法将“教会”比作基督的新娘,但洪秀全却把它按照字面之义来确证“异梦”中的各种人物身份。而且,“异梦”中出现的“天妈”也与《启示录》给洪秀全的“启示”相关,因为洪秀全曾在《启示录》第 12章关于妇人怀孕生产、大红龙要吞吃其小孩这段文字旁边加了批注,说自己就是这个妇人(“亚妈”“这妈”)所怀儿子。而且,《启示录》第12章17节中说:“龙遂怒妈,往战与余剩之苗裔、所守上帝之命,亦有耶稣基督之证者也。”
周伟驰还认为,1848年的“天父天兄下凡”与洪秀全阅读和参考《启示录》有关,因为在洪秀全看来,这个妇人的“其余的儿女”无疑是指他跟天兄耶稣及地上的东王、西王等几个兄弟。洪秀全是否真如周伟驰所推测的那般,因误读《启示录》而对“异梦”中的家庭成员进行逐个定位,最终形成其“神圣大家庭”的神学体系,并演绎出“天父天兄下凡”的“戏剧场景”呢?本文认为,对于《启示录》的误读使得洪氏确证“异梦”中各位成员的身份,这一论点经得起推敲,然而“天父天兄下凡”事件却有着更复杂的宗教文化背景和权力构成因素,绝非如周氏所言,“引起传教士指责和咒骂的亵渎上帝的‘天妈’‘天嫂’‘天兄’‘天弟’这些‘神圣大家庭’中的人物,竟然都主要来自洪秀全对《启示录》的误读”。在此,需要进一步解读记载太平天国著名通灵事件“天父天兄下凡”的文本《天父天兄圣旨》。
▌5 “反基督的恶魔”
对于这个与基督教似像非像的教义,西方世界是什么态度呢?1854年6月,杨秀清和英国海军响尾蛇号(Rettlr)船长麦勒西(Mellersh)的交换函件,成了这种宗教论争的一次大摊牌。
太平天国坚持洪秀全是上帝的亲子、天兄耶稣的胞弟,他曾上天恭承上帝的旨命,下凡诛妖,为万国真主,以及杨秀清受上帝任命为圣神风、劝慰师,为世人赎病等等说教。
麦勒西则认为:这一切“乃是最无根据的臆说”,“不能表示赞同”。他还引经据典地申辨:“上帝的天国不在这个世界”,也“从来没有人看见过上帝”。“他的权力是无限的”。在复信的未尾,他对杨秀清提出这样的召期望”:
必须记住,人类并不是没有错的。我愿推荐你查阅一下《新旧约全书》里所包含的上帝意旨的唯一启示。谦恭仔细地学习这些,你就能永不走向歧途。
十分明显,麦勒西要把太平天国的拜上帝教,从教条到仪式,都纳入西方基督教的轨道上去。当时,他们尽管高唱“中立”,但大多数西方势力已经认为,无论在宗教原则方面,还是在政治方面,对于太平天国势力都“不能寄予希望或信任”。英国外相甚至做出这样的结论:
号称东王的那个人是一个厚颜无耻的骗子。
清帝国当局比叛军对太不列颠更为友好。
不管“洋兄弟”如何攻击与漫骂,“太平天子”们一如既往,无比忠诚地坚持自己的教义,把它“视之为天启的真理”。1860年,章王林绍璋就对美国的何默斯牧师表示:拜上帝教对《圣经》的“这种修改仍然是适当的”,不应只有一个模式,“正如中国人的衣服和西洋人不一样,我们是从一旁扣扭子的”。
对于一个正统基督徒来说,洪秀全的拜上帝教到底荒谬在哪呢?首先,正统基督教认为,上帝是无形无体的。然而洪秀全心中的上帝却是个威严的长胡子老人;其次,基督教认为耶稣是神,乃是圣父、圣子及圣灵——“三位一体”。而洪秀全却认为,耶稣是人,不是上帝,不仅不是上帝的独子,而且还有兄弟姐妹,甚至连妻子都有。而自己,正是耶稣的弟弟;再次,在基督教看来,耶稣是唯一的、最后的救世主。而洪秀全却认为自己才是最后的救世主,只不过这次被派遣到了苦难深重的中国。
1860年10月,罗孝全奉美国驻华公使马歇尔的指示,按照美国对华政策的需要,从上海经苏州到了南京,受到洪秀全的优厚款待。但在宗教信仰上,到底谁遵从谁?双方的争论始终是针锋相对的。罗孝全认为:洪秀全自称是天父的次子,“上天承命”之说不合《约书》真道。洪秀全则坚持己说。1860年冬,洪秀全领发的《赐通事官领袖接天义罗孝全诏》中,明确告诉罗孝全:“联来乃是成约书,征验福者在斯乎”?如果《约书》与实际不符,是可以把它修改的。他迸而要罗孝全细认“月关赐各项诏书”,清醒头胶,认实天倩,以求永福。罗孝全除了攻击洪秀全“潜窃尊号”是个失却理智的“愚人”、“狂人”,是反基督的恶魔之外,只好悻悻然逃离南京。
洪秀全甚至还写了一首打油诗讥讽“三位一体”的观点:
上帝最恼是偶像,爷像不准世人望。
基督暨朕爷亲生,因在父怀故见上。
爷依本像造坦盘,尔们认识亦可谅。
前朕亲见爷圣颜,父子兄弟无惝恍。
爷哥带朕坐天朝,信实可享福万样。
在宏大的天王府中,洪秀全可不是啥都没干。据他自己说,他的工作重心都在“属灵的事务”。洪秀全并非天国行政事务的领导,他是这个国家的教皇。自古以来,利用宗教造反的有很多,但像洪秀全这样建立强大国家的,却屈指可数。
不过,洪秀全本人,却并非唯一能代表上帝意志的太平天国领袖。
咸丰帝与洪秀全,载于《中国的基督教——其传教的历史和现在的叛乱》,神奇的是,西方人画中的咸丰帝身着汉人皇帝服饰,洪秀全却穿着满清的官服
▌6 天父天兄下凡
1848 年2 月,洪秀全为了救冯云山和卢六而奔走广州,紫荆山拜上帝会内部群龙无首,出现了当地信徒纷纷说灵语、神灵附体的现象。一个名叫杨秀清的客家烧炭工人成了天父皇上帝的代言人。洪秀全从广州回广西后,另一个客家农民萧朝贵亦在9月托称天兄附体下凡。洪秀全承认了这是皇上帝和天兄的传旨。自此,“天父天兄下凡”就成了家常便饭之事,所传圣旨也被辑集为《天父天兄圣旨》。
熟悉广西巫风民俗的罗尔纲认为,杨秀清和萧朝贵的假托天父、天兄降托,是一种叫做“降僮”的巫术。杨、萧二人确立天父天兄附体传言的体制以后,广西原有的“降僮”迷信和在本质上同巫觋并无区别的人神交通方式,使拜上帝教增加了浓厚的中国民间宗教和迷信的色彩,洪秀全自己的宗教思想也自此产生了与初期大不相同的变化。
但如果从基督教话语来解释,也同样站得住脚。《旧约·撒母耳记上》中有先知撒母耳选中少年大卫的故事,就与杨秀清代言上帝、萧朝贵代言基督,共同拥戴洪秀全为天王类似。杨、萧二人乃是在清醒状态中“降神”的方式,其实和圣经中的先知传言(也多是在清醒状态下的)很像,而与广西民间的僮子降僮不同,因为后者要不断地在桌案上叩重头,扶乩时则要进行一系列的动作和释读。而由于当时洪秀全已经在广州得到更多基督教的《圣经》训练,对于众星宿乱说话的事情,就容易根据自己所理解的教义来加以判断,认为杨、萧二人代天父、天兄传言是符合《圣经》教导的,而不是他在《原道救世歌》中所谴责的巫术。
其实,浔州地区的附体降僮之风,即便在今天都依然盛行,而且社会各阶层都热衷于此,这是不存疑义的。杨秀清和萧朝贵是当地底层民众,深植于此种宗教文化氛围,比起模仿那难啃的《旧约》故智,其原有文化经验才是一种不假外求的资源。更何况,此二人是否有文字阅读能力都还是一个问题。“天父天兄下凡”如果首先是被洪秀全演绎出来的,那么推论说是洪受到《旧约》启发,似乎还有点可信,因为他毕竟是个读书人,且的确学过《圣经》,直接受到基督教的影响。
而且,在浔州的降僮过程中,灵媒(僮)会获得某一神灵的性格特征,在不同案例中表现不一样:有时候静穆威严,有时候挥舞着武器战斗,也有时候跳来跳去。灵媒的声音也会产生变化,因为神灵通过灵媒的身体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由此不仅可以知道浔州的降僮也可以表现为安静而无强烈动作。
我们从《天父天兄圣旨》倒也能看到一个例子:萧朝贵在一次“下凡”过程中大战群妖,《天父天兄圣旨》中记载着他“左来左顶,右来右顶,随便来随便顶”的战妖实况和语录:“‘任尔妖魔一面飞,总不能走得朕天罗地网过也。’又曰:‘红眼睛,尔好汉就尚来!朕看尔尚变甚么怪!’战毕,天兄又谓南王曰:‘尔明天回奏尔主(引者按:指洪秀全),天下已太平,阎罗妖已打落十八重地狱,不能做怪矣!……朕回天矣!’” 萧朝贵很可能在这样的“下凡战妖”过程中狂纵猛跳,倒地时受伤,也就是“战妖损破颈跌横”。连脖子都摔伤了,这应该可以证明天兄下凡时动作之激烈程度了。
还有非常值得注意的一点。浔州地区的神灵附体中有一种形式,就是灵媒进入超自然世界(灵界),在那里展开与各种神灵交流说话的灵界之旅。这种形式在中国其他地区并不多见(比如,洪秀全的家乡花县就没有这个强大的传统),却盛行于浔州地区。这种形式与“丁酉异梦”之魂游天府非常相近,这也可能是此“异梦”在广西浔州比在洪秀全的家乡更容易被接受的原因。
▌7 宗教体系背后的权力体系
“下凡”事件也同样通过身份确定而规定着上帝会成员的权力等级:1848 年天兄初次下凡不久后,冯云山、杨秀清是“有三个星出生”的,而萧朝贵“有二个星”。这种神人关系交织的身份演绎在太平天国运动历史中呈现出光怪陆离的景象,使得原本错综复杂的权力关系更加扑朔迷离:
洪秀全是“日头”下凡,一辈子都是这个下凡身份,杨秀清等人是亮度不等的“星宿下凡”。“天兄”萧朝贵在1852 年战死之后,杨秀清开始不仅继续为“天父”传言,而且洪秀全以“圣神风”(太平天国将“圣灵”翻译为“圣神风”)“劝慰师”相称。这样一来,杨既为上帝代言,又是圣灵,便在“三位一体”中占了两位。奇特的是,太平天国的“三位一体”是可以随机变动的,这“三位一体”也可以是上帝的三个孩子?耶稣、洪秀全和杨秀清三兄弟:“至圣灵东王也,是上帝爱子,与太兄及朕同一老妈所生,在未有天地之先者,三位是父子一脉亲。”其间的玄机绝对不是源自基督教的“三位一体”教义,也不纯粹出自洪秀全对《启示录》的误读,而是洪、杨等人之间微妙的权力架构体系。
通过对解释权的控制,上帝会消灭了杂多的声音,最终形成统一而稳固的解释性团体:洪秀全1837 年的梦境成了《太平天日》中的“丁酉异梦”,天父、天兄和天王的领导层得到确立,上帝会也终于转换成了具有全新政治可能性的太平天国。不过,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在定都天京之后,杨秀清继续“出演”“天父”,但却越来越暴露出利己之心,“下凡”戏剧终于包藏不住人类权力贪欲的祸心,在天京事变中异常血腥地演出了一幕权力争夺的惨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