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宋朝建立后,为适应新的形势与要求,服务于新的时代,人们在重构开国故事的过程中,围绕与宋太祖、宋太宗相关的史事,出现了一系列造假与虚构现象,具体表现为通过伪造和虚构史事,来塑造宋太祖的神圣、仁德形象以及满足统治阶层利益博弈的需要等。导致出现这一现象的根本原因,乃在于历史的当代性。虽然历史的当代性并不必然导致伪造与虚构史事问题的出现,但却为伪造与虚构史事提供了可能,而统治者对历史编纂的干预、普通民众及士大夫阶层普遍缺乏必要的史学素养、一些史家对史学求真原则的坚持不彻底等因素,则将这种可能变为现实。
《史学月刊》2015年 第11期
检讨历史,可以发现一个朝代一经确立,关于它的历史重构活动就展开了,其中历朝的开国故事在每一个朝代的历史记忆中都显得相当活跃,这在秦汉以下那些历世绵长的大一统皇朝表现得尤其突出。究其原因,乃在于每一个朝代的开国故事都涉及王朝正统、合法形象的塑造,并对之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因此在当时代引起社会普遍关注是可以理解的。然而有意思的是,在众声喧哗的叙述中,造假、虚构等行为也在人们对开国故事的叙述中大行其道。应该说这是一个颇有意趣的学术现象,值得我们进行深入探讨。为更好地说明这一问题,本文以富有典型意义的宋代开国故事重构为例,试图对这一现象进行具体而微的剖析,以求正于方家。
一 鼓吹符命神异之事神化赵匡胤
秦汉以降,历朝历代都以合乎所谓五德、三统之义,做为皇朝存在的正统性与合法性的依据,在此过程中,由于开国君主处在五德或三统推移的转折时期,是旧天命的终结者和新天命的承接者,故开国之君是否得到天命,直接关系着皇朝正统性与合法性的获得,因此历朝历代都非常注意在开国君主身上下功夫,竭力将其塑造成为新天命的承接者,而其手法则主要是大力鼓吹符瑞神异之事,神化开国之君。
故宋太祖赵匡胤得国之后,与其相关的谶言大兴。赵普、释惠演、陶穀、薛居正、杨亿等都不约而同地将流行于五代时期的一些谶言,与赵宋的建立相联系,将这些谶言视为宋太祖兴起的先兆。与宋太祖相关的神异之事也为宋人津津乐道。如王禹偁称后唐明宗即位后常祈祷天降圣人,而赵匡胤就生在天成二年。杨亿称赵匡胤出生的当晚有奇异之事发生,成人后更是奇事不断,其中尤为让人瞠目的是有道人曾见赤蛇出入其鼻①。
就历史上流行的谶纬符瑞言论而言,北宋中期以降,随着理学的兴起,已遭学者大加挞伐。如欧阳修称:“郑惑谶纬,其不经之说汩乱六经者不可胜数。学者稍知正道,自能识为非圣之言。”②又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幽赞神明而生蓍’,‘两仪生四象’,若此者,非圣人之言,凡学之不通者,惑此者也。知此,然后知《易》矣。”③司马光自言诵读经书,读注疏,求圣人之道,“直取其合人情物理,目前可用者而从之。前贤高奇之论,皆如面墙”④。二程兄弟“在构建理学体系方面有着相同或相近的观点”⑤,表现在对异端的认识方面,他们一致认为:“治乱之在国,不可归之命。”⑥“人事常随天理,天变非应人事。”⑦程颐论“六天”,称:“此起于谶书,郑玄之徒从而广之甚可笑也。帝者,气之主也。东则谓之青帝,南则谓之赤帝,西则谓之白帝,北则谓之黑帝,中则谓之黄帝。岂有上帝而别有五帝之理?此因《周礼》言祀昊天上帝,而后又言祀五帝亦如之,故诸儒附此说。”⑧
受此影响,北宋中期,在历史编纂过程中,排斥符瑞妖异内容成为学者的共识。如宋初薛居正等在编纂《旧五代史》的过程中,将见于五代典籍的大量符瑞祥异事件载入史中,而欧阳修在撰写《新五代史》时,则将这些事件删而不载。如“在《旧五代史》中记载了朱全忠称帝前后出现的大量符瑞现象,而在《新五代史》皆被欧阳修一一刊落”⑨。司马光与范祖禹讨论修《资治通鉴》的原则时就称:“妖异止于怪诞,诙谐止于取笑之类,便请直删不妨……妖异有所儆戒,诙谐有所补益,并告存之。”⑩在建议刘恕修《五代长编》之余修《五代史志》时,对刘恕也称:“其符瑞等皆无用,可删。”(11)故《通鉴》一书所载祥瑞妖异事甚少,且若载必有深意。如其载汉平帝元始五年十二月符命之事之后,特地指出这是人为的结果:“是月,前辉光谢嚣奏武功长孟通浚井得白石,上圆下方,有丹书著石,文曰:‘告安汉公莽为皇帝’。符命之起,自此始矣。”(12)其叙南朝宋废帝异事:“先是帝游华林园竹林堂,使官人倮相逐,一人不从命,斩之,夜,梦在竹林堂,有女子骂曰:‘帝悖虐不道,明年不及熟矣!’帝于宫中求得一人似所梦者斩之。又梦所杀者骂曰:‘我已诉上帝矣!’”胡三省对此称:“《通鉴》不语怪,而独书此事者,以明人不可妄杀,而天聪明为不可欺也。”然此语后又云:“于是巫觋言竹林堂有鬼。”(13)显见此事为实有,因有警戒意义,故司马光书之。其叙唐玄宗天宝二年正月安禄山入朝一事称,玄宗宠待安禄山甚厚,谒见无时。安禄山奏言:“去年营州虫食苗,臣焚香祝天云:‘臣若操心不正,事君不忠,愿使虫食臣心;若不负神祗,愿使虫散。’即有群鸟从北来,食虫立尽。请宣付史官。”其奏为玄宗所接受(14)。又载天宝四载十月甲午,“安禄山奏:‘臣讨契丹至北平郡,梦先朝名将李靖、李绩从臣求食。’遂命立庙。又奏荐奠之日,庙梁产芝”。对此胡三省指出:“《通鉴》不语怪,而书安禄山飞鸟食蝗、庙梁产芝之事,以著禄山之欺罔,明皇之昏蔽。”(15)不过,司马光的《通鉴》叙事也有不可解之处,如其在叙述刘邦史事时,径录《史记》所云刘邦为“赤帝子”之事:“刘季被酒,夜径泽中,有大蛇当径,季拔剑斩蛇。有老妪哭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赤帝子杀之!’因忽不见。”(16)对此王应麟指出:“《通鉴》不书符瑞,高帝赤帝子之事,失于删削”(17)。考历代开国之君,史书多载其神异之事,《通鉴》皆黜而不书,今独于此书之,可知王应麟的判断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