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乐山东方佛都幽邃的腹地,万佛洞的尽头,一尊沉默的石像巍然面壁。这不是寻常庙宇中低眉垂目的佛陀,而是以嶙峋筋骨与如炬目光穿透千年时光的禅宗初祖——达摩祖师。它深藏于凌云山岩脉之中,摒弃了金碧辉煌的装饰,只以山石的本真面貌示人,却散发着一种撼人心魄的寂静力量。整座洞窟的幽暗仿佛只为烘托这一尊造像的存在,它静立如谜,却似有雷霆万钧直叩观者心扉。
石魄凝神:形与魂的凿刻
这尊达摩像,由四川美术学院雕塑系教授团队于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凌云山天然岩体为基精心雕凿而成。它深深扎根于山体,仿佛自亘古以来便在此处面壁沉思。雕像的姿态挺拔如孤峰,沉稳而坚定,传递着九年面壁的非凡定力。僧袍的线条并非柔顺的垂落,而是以遒劲有力的刀法刻出,那粗犷而流动的褶皱,仿佛是凝固的江风,又或是修行者体内奔涌不息的生命力与坚毅意志的具象化。尤为摄人心魄的是其面容的刻画——浓眉如锁,紧蹙于深邃的眼窝之上;目光如炬,穿透幽暗,直指虚空深处。这不是俯瞰众生的神性目光,而是一种内转的、穿透性的凝视,它不向外求索,而是向内观照,直指心性本源,无声地诉说着“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禅宗真谛。每一处嶙峋的骨节,每一道深刻的衣纹,都非随意而为,而是艺术家对达摩“一苇渡江”的孤勇、“只履西归”的超然以及毕生苦修精神的深刻理解与艺术升华。
洞窟为境:空间的禅意叙事
达摩像并非孤立地矗立。它所处的十八罗汉洞深处,本身就是一个精心构建的精神道场。石壁触手沁凉,仿佛带着山体深处的寒意,这丝丝凉意,恰似修行者澄澈明净的禅心,不为外境所动。封闭的空间隔绝了尘世的喧嚣,将游人引入一个纯粹的内省之境,模拟着达摩当年与世隔绝的冥想状态。
当你沿着洞内路径缓缓前行,在光影明灭的转折处,猝不及防地与达摩那穿透性的目光相遇,那一刻的感受,宛如一场不期而至的心灵叩击,仿佛重现了禅宗典籍中描述的顿悟瞬间。这整个空间的营造,正是对禅宗“一即一切”哲理的绝妙演绎——方寸洞窟,自成宇宙,达摩一像,已涵摄禅门千载法脉的精髓。天然岩壁的粗犷肌理与人工雕凿的精细痕迹在此交融共生,无声地诠释着佛法中“空有不二”的至高境界。
历史回响:初祖东渡的精神刻痕
公元527年(南北朝时期),这位天竺高僧怀揣大乘佛法,踏浪东来。他于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如如不动,终将“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的禅法种子深植于中华文明的沃土之中。乐山东方佛都的创作者们,深谙这段开宗立派、筚路蓝缕的历史。他们在艺术表达上,大胆超越了传统宗教造像追求圆满、庄严的固定范式。眼前的达摩,没有祥云环绕,没有宝相金光,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筋骨毕现、饱经风霜的苦修者形象。那嶙峋的肩背,是承载大愿的证明;那深陷的眼窝,是洞穿世相的深邃;那交叠于胸前的双手,是禅定与智慧的凝结。这种形神兼备、以形写神的表达方式,正是创作团队将中国传统石刻艺术中的线描气韵与对人物精神内核的深刻把握相融合的结晶,让千年之前的祖师风骨,在冰冷的石壁上获得了震撼人心的重生。
石语禅偈:超越时空的对话
伫立像前,无需任何繁复的术语解释,山岩本身的粗粝质感便扑面而来,带着大地的厚重与时间的沧桑。达摩交叠的双手,指节分明,仿佛仍能感受到千年之前渡江时手中那支芦苇的坚韧与江风的凛冽。僧袍的下摆,凝固着风的痕迹,如同被瞬间定格的惊涛,默默诉说着“折苇过江”的传奇。
然而,最令人难以忘怀的,始终是那穿透石壁、向内观照的目光。它并非遥望西方故土,而是如明镜般映照每一个观者的内心。这种内转的、自省的凝视,正是禅宗“明心见性”法门最核心的体现。这尊雕像,正是以最坚硬、最恒久的物质——山石,承载了佛法中最空灵、最超越的智慧——禅心。
永恒的刹那
步出万佛洞,重返喧嚣的尘世,达摩祖师那如炬的目光,却如同烙印般留存在记忆深处。这尊深藏于乐山凌云山腹的石像,早已超越了单纯的艺术品或宗教偶像的范畴。达摩面壁的永恒身影,本身就是禅法精髓最贴切的隐喻——最深刻的觉悟,往往诞生于最深沉的沉寂;最宏大的智慧,常常蕴藏于最朴素的形态。当游人在那一刻驻足、凝神,万籁俱寂,唯闻心音,或许就在那刹那的澄明之中,能照见一丝“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的灵光。而这,正是四川美院的艺术家们,以凿刀为笔,以山崖为卷,留给这个浮躁世界的一则无字却震耳欲聋的禅偈。(中视文旅)
专题编辑:秦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