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萧县,是不能不去皇藏峪的,尤其是在这样一个秋天,有雨的日子。
车行渐入峪中,窗外的景致便换了人间。喧嚣的市声像被一层无形的帘子隔开了,世界陡然静了下来。路是湿漉漉的,泛着清冷的光。两旁是极高大的银杏与黄栌,秋的画笔,已在这里尽情地挥洒过。
银杏的叶子是那种透明的、浅浅的黄色,像浸足了阳光的宣纸,又被这秋雨一洗,更显得玲珑剔透,一串串、一簇簇地挂在枝头,随风轻颤。黄栌的叶子则红得深沉,是陈年的绛砂,泼洒在苍翠的松柏与灰蒙蒙的天空背景上,成了一幅最富丽也最寂静的图画。
雨丝极细,落在叶上并无声音,只凝聚成一颗颗饱满的水珠,不时地从叶梢滑落,“嗒”的一声,清亮亮的,更添了山中的幽邃。空气里满是泥土与草木腐烂混合的、清冽的气息,吸入肺中,有说不出的熨帖。这便是我与皇藏峪的初逢了,在一种清寒的、湿润的、斑斓的静美里。
循着青石阶一路向上,雨中的山径少了许多游人,正合我意。脚步不疾不徐,心也便沉静下来。不多时,便望见了瑞云寺的一角飞檐,在迷蒙的雨雾与缭绕的烟气中,若隐若现,真如其名,有瑞云笼罩一般。
这寺的缘起,是与一段惊心动魄的历史,一位后来叱咤风云的帝王紧紧相连的。寺旁那方“碑记奥室”的摩崖石刻,字迹在风雨侵蚀下已有些模糊,却依旧倔强地诉说着两千年前的往事。遥想当年,楚汉相争,那位后来的汉高祖刘邦,彼时还是与项羽争锋的汉王,兵败于此,仓皇遁入这座当时还叫做“黄桑峪”的深山。追兵的马蹄声、呐喊声想必已震动了山谷,他藏身于一处岩洞之中,命悬一线。
据说,便是那时,有祥云瑞气缭绕于山巅之上,庇护了这位真龙天子,使他得以躲过劫难。待到他君临天下,这山便因“皇帝藏身之所”而更名为“皇藏峪”,这寺,也因那护佑他的瑞气祥云,而得名“瑞云寺”。
这传说,为这方山水镀上了一层金色的、神秘的辉光。走入寺中,便觉着脚下的一砖一瓦,身旁的一草一木,都似乎与那遥远的历史气息相通。寺院是依山而筑的,格局有些别致,并非寻常寺庙那般规整对称,倒有几分园林的曲折之妙。大约是因了那“藏”的意蕴,建筑与山势林木巧妙地融为一体,层层叠叠,步步登高,颇有“深山藏古寺”的意境。
大雄宝殿自是庄严的,但我的目光,却更多地流连于那些无言的古物上。殿前那株千年以上的银杏,怕是比寺庙的年岁还要久长。树干需数人合抱,虬枝盘曲,伸向天空,像一位沉默的智者,摊开了满是岁月纹路的手掌。
满树的金黄小扇,在雨中静静飘落,铺了一地的绚烂。树下有碑,是清代的遗物,碑文漫漶,记载着寺庙的兴废沧桑。我立于树下,仰望着它,心想,它或许见过那位落难的英雄仓促的身影,也一定听过一千年来,这寺里晨钟暮鼓的每一次鸣响,与无数善男信女的喃喃祈愿。这树,这碑,连同那传说中的岩洞,它们才是这瑞云寺真正的史官,用一种极缓慢、极坚韧的方式,记录着一切。
殿宇的檐角,雨水汇成珠串,不停地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那声音,清泠泠的,与远处隐约传来的诵经声、木鱼声混在一处,织成了一张宁静的网,将人轻轻地罩在里头。香炉里,有信众刚敬上的香,烟气在湿润的空气里显得分外浓郁,袅袅地,执拗地上升,最终与山间的雨雾融为一体,分不清彼此了。
寺中的住持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见我独自徘徊,便邀我在廊下喝茶。一碗温热的山茶下肚,寒意顿消。与他闲谈,说起这寺的往事与今日,他的话语平和而从容,仿佛那千年的风云变幻,到头来,也不过是这碗中茶叶的浮沉,炉上茶烟的聚散。他说:“施主雨天来访,是缘分。这雨中的皇藏峪,瑞云寺,才最是本色。洗去了尘埃,也洗去了浮华,剩下的,便是这山,这寺,和一颗安静的心了。”
我默然点头。是啊,刘邦的传说,赋予此地以王气与传奇,但千年的风雨,早已将那点霸业雄心冲刷得平和而冲淡,化入了这满山的幽静与禅意之中。瑞云寺的特色,或许不在于它有多么宏伟的建筑,或多么显赫的声名,而在于它这种“藏”与“融”的气质——将历史藏于自然,将传奇融于平凡。
辞别老僧,步出山门,雨已渐渐小了。回首望去,瑞云寺依旧静卧在皇藏峪的怀抱里,云雾缭绕,钟声悠然。那护佑过帝王的瑞云,如今看来,更像是护佑着这一方山水清净、人心安宁的祥瑞之气了。这一趟秋雨中的探访,于我,不像是游览,倒更像是一次心灵的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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