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25年的一天,车马碾过河西走廊的碎砾,敦煌迎来了一批由洛阳远道而来的特殊“来客”。
为首者元荣,是北魏明元帝拓跋嗣之玄孙,此行赴任瓜州刺史。
这位鲜卑贵族的到来不仅是一个政治任命,更为敦煌文化的繁荣壮大带来了契机。
(一)敦煌“佛缘”
素有“华戎所交一都会”之称的敦煌,自汉代张骞凿空西域、贯通丝绸之路后,就成为历代中原王朝屏护腹心、经略西域的战略支点。
伴随着东来西往的脚步,商贸繁华盛景铺展于敦煌,多元文明也在此交汇。
▲莫高窟第323窟局部-张骞拜别皇帝出使西域图。(图片来源:敦煌研究院)
据敦煌文献S.4359载:“莫欺沙州是小处,若论佛法出彼所。”在荟萃多元的敦煌文化中,莫高窟承载的佛教艺术堪称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敦煌莫高窟。(图片来源:国家文物局)
前秦建元二年(366年),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僧人乐僔云游行至敦煌鸣沙山。忽见落日熔金,三危山顶佛光万丈——千佛颔首,飞天散花,妙音萦绕如梵呗。霎时顿悟:此乃佛陀示现圣土!遂开凿了第一个洞窟,禅修其中。
千年佛窟由此肇基。
作为一名虔诚的佛教徒,元荣在主政敦煌二十年间,大兴佛寺与石窟,莫高窟的营建于此期进入高潮。
有学者据洞窟题记与敦煌遗书推断:莫高窟第285窟极可能由元荣主持开凿。此窟融汇印度佛神、希腊遗韵、粟特波斯元素、中国道家神仙与《山海经》奇兽、乃至鲜卑等民族文化与儒家传统,成为了反映多元文明融汇的最为经典、“教科书式”洞窟。它清晰地告诉我们:
佛教中国化,从来不是单向的流淌,而是一次次往复交融的淬炼。佛陀自河西东行至中原,褪去犍陀罗的希腊肌理,披上南朝士大夫的广袖长衫,而今又随元荣车辙溯河西走廊西归,在敦煌与西域旧貌重逢。
▲莫高窟第285窟。(图片来源:樊锦诗、赵声良《灿烂敦煌》浙江文艺出版社)
(二)斧凿声声,熔铸史诗
莫高窟的营造,是一部由“供养人”发愿出资、“工匠博士”体系精密协作的宏伟史诗。从帝王至平民,累世营建,终生供养,功德不绝。它既是家族祈愿的香火传承,亦是社邑众筹的信仰结晶,更是无数都料、博士、匠生以毕生心血在崖壁上将凡人之愿熔铸成的丹青佛国。
▲莫高窟第156窟张议潮统军出行图。壁画铭刻了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收复河西十一州的赫赫武功,将洞窟化为彰显归义军合法性、延续大唐正统的文化象征,实现了个人信仰、家族荣光与民族气节的壮丽合一。(图片来源:敦煌研究院)
作为现存规模最大(735窟绵延1680米)、历时最久(公元366年-14世纪十朝代不息)的佛教艺术圣地,莫高窟492座礼佛窟以建筑-壁画-彩塑三位一体之术,凝缩千年艺术流变;2415身彩塑与4.5万平方米壁画,融华夏笔墨与希腊风格、印度梵相于一炉。
敦煌莫高窟五大建筑形制系统呈现佛教建筑中国化历程:禅窟(正壁设龛、侧凿禅室)与中心塔柱窟(窟心立中式楼阁塔)源出印度而中国化;殿堂窟(覆斗顶、三壁绘塑)仿中原殿宇为礼佛核心;佛坛窟(中央设坛、环坛观像)类世俗佛殿格局;大像窟(巨佛塑像+外建窟檐)彰示工程与信仰融合。辅以涅槃窟等特殊形制,结合崖面木构窟檐、壁画建筑图像及窟区古塔,共同构成中国建筑技术史与宗教文化融合的实证标本。
▲莫高窟第428窟是敦煌石窟中供养人图像最多的洞窟,北朝石窟艺术的精粹,印度与中国传统建筑的巧妙融合,浓烈色彩折射出古人的审美意趣。(图片来源:敦煌研究院)
敦煌壁画系统呈现了公元4-14世纪佛教艺术流变,其七类题材——尊像画(含飞天)、佛传故事(本生/因缘)、经变画、佛教史迹画、供养人画像、装饰图案及中国传统神仙画,勾勒出一幅幅生动的历史画卷。
尤为珍贵的是,4.5万平方米壁画遗存填补唐前中原绘画史空白,更存续了吴道子“吴带当风”、阎立本线描等失传技法。
▲莫高窟第148窟-飞天乐伎。(图片来源:敦煌研究院)
▲莫高窟第257窟-九色鹿本生(局部)-北魏。(图片来源:敦煌研究院)
▲莫高窟第172窟青绿山水图,以青绿设色描绘山水,可与李思训、李昭道父子的青绿山水画风相呼应。(图片来源:敦煌研究院)
莫高窟彩塑以木骨泥塑为核心技艺,存世2000余身构成佛教艺术主体,分四类体系:佛陀像(释迦牟尼/三世佛等)、菩萨像(观音/文殊等)、弟子像(迦叶/罗汉)、护法像(天王/力士)。
▲第45窟菩萨-盛唐。(图片来源:樊锦诗、赵声良《灿烂敦煌》浙江文艺出版社)
从建筑到壁画再到彩塑,敦煌莫高窟的艺术流变见证中外元素的荟萃融合,这座荣膺世界文化遗产的“沙漠中的美术馆”,以南北窟群为经(礼佛/禅修分区),十朝风格为纬,织就了人类文明的不朽史诗。
(三)薪火相传,焕发新生
史学大师陈寅恪“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之叹,昭示了一段发生在敦煌莫高窟的民族之殇。
1900年,道士王圆箓在敦煌莫高窟清理流沙时,偶然发现藏经洞,意外打开了一座艺术宝库。但遗憾的是,此后,藏经洞出土的7.3万件文物中,有约4.7万件漂洋过海散落世界各地,被收藏于不同国家的近百家公私机构中。
▲1907年,敦煌藏经洞和摆在洞窟甬道上的经卷,斯坦因摄。(图片来源:敦煌研究院)
▲1908年,法国人伯希和在被他称为“至圣所”的藏经洞中翻捡经卷。(图片来源:敦煌研究院)
藏经洞文物的流失,是我国近现代史中令人痛心的一页。各国盗宝者掠夺文物的行为毫无正义可言,是一种地地道道的文化劫掠。
然而,一个世纪后的今天,我们已学会将叹息沉淀为更深的凝视:道士的愚昧是时代投下的阴影,而文明存续传承的命题远比追责更为沉重。
▲数字藏经洞。(图片来源:敦煌研究院)
敦煌文化属于中国,但敦煌学是属于世界的。近年来,在中国各级政府及相关部门的鼎力支持下,在英国、法国、美国、匈牙利等多国公私收藏机构的配合下,敦煌研究院借助数字化、信息化和人工智能技术,开展了“流失海外敦煌文物数字化复原项目”,并在国际敦煌项目(IDP)的基础上,推进建设“数字藏经洞”数据库平台,搭建起贯通古今的敦煌千年数字图书馆。
▲敦煌莫高窟第220窟-胡旋舞-初唐。(图片来源:敦煌研究院)
丝路如带,系结于敦煌。延续了近两千年的敦煌文化,见证了无数商旅、僧侣、使臣之间的往来互动,记录了佛教哲学、希腊艺术、波斯纹样、中原技艺的碰撞创新,体现了各美其美、美美与共、兼收并蓄的开放胸怀,是丝绸之路多元文明交流碰撞的结晶,让独一无二的文明交汇融合成为可能。
而敦煌莫高窟的价值,远不止于其无与伦比的艺术成就。当鲜卑贵族的供养像与西域胡商的形象比邻而立,梵语经文与汉文题记共存一窟,这正是丝路纽带所编织出的中华民族海纳百川的壮丽图景,是“华戎所交一都会”最辉煌的实物见证。它更是一部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与发展的视觉史诗,一座古代世界文明交流互鉴的永恒坐标。
作者简介:马啸云,西北民族大学中华民族共同体学院博士研究生,西北民族大学社会发展与中国式现代化研究中心(甘肃高校新型智库)助理研究员。刘 荣(通讯作者),西北民族大学中华民族共同体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西北民族大学社会发展与中国式现代化研究中心(甘肃高校新型智库)研究员。
来源:道中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