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拉诺的工匠正在烧制玻璃器皿。 雅各布·马恩茨摄(影像中国)
意大利威尼斯潟湖的晨雾总带着三分诗意。淡青色的水汽漫过纵横交错的水网,将百余座小岛晕染成画中淡影。木桨划破镜面般的水面,惊起几只白鹭,翅尖扫过的涟漪平静后,能瞥见水底摇曳的海草与碎瓷片——那是几个世纪前往来商船遗落的痕迹。在这片被亚得里亚海温柔环抱的水域之中,穆拉诺岛如一块被时光打磨的玻璃,静静浮在水上,等待晨光揭开它的面纱。
晨雾尚未散尽,78岁的安东尼奥·巴拉诺已将一根烧得通红的玻璃管架在坩埚边缘。他布满老茧的双手如舞者般灵活地转动着吹管,管尾的熔融玻璃在晨光中泛着琥珀色的光晕,逐渐膨胀成一只花瓶的雏形。在穆拉诺这间老工坊里,火焰已燃烧了5个世纪。
作为欧洲玻璃工艺的圣地,穆拉诺的名字与“千花工艺”“金星玻璃”等绝技紧密相连。13世纪末,威尼斯共和国为防止火灾和技术外传,将所有玻璃匠人迁至这里。如今,岛上仍有多家工坊延续传统技艺,巴拉诺家族的“火焰之花”就是其中之一。
工坊陈列室像一条凝固的彩虹。入口处的千花花瓶最为夺目:匠人先将数十根红、蓝、绿三色玻璃棒烧熔绞缠,趁热拉伸成纤细的玻璃丝,然后将它们重新熔融、吹制成型,瓶身浮现出如万花筒般层层叠叠的星状花纹,阳光穿过,在地面投下流动的光斑。角落里的金星玻璃摆件则藏着另一种神奇:在熔融玻璃中加入铜或银的结晶颗粒,经特定温度慢烧后,表面浮现无数闪烁的星点。其中一只仿文艺复兴时期的圆盘,金色星芒在深紫底色上流转,仿佛把夜空锁进了玻璃。
穆拉诺的历史是一部与火与光共生的传奇。工匠迁来后,这座原本沉寂的小岛迅速成为欧洲的“琉璃心脏”。岛上的行会制度催生出精细分工——有人专攻配色,有人擅长吹制,甚至有家族世代只做玻璃珠。这种严密的体系让穆拉诺的玻璃制品在文艺复兴时期达到巅峰,连法国凡尔赛宫都曾大批订购。
漫步穆拉诺,红瓦屋顶与青石小巷构成的画面里,藏着数百年的生活印记。运河两岸的石屋多是16世纪至18世纪的建筑,墙面爬满三角梅,窗台上摆着玻璃吹制的彩色花盆。最具特色的是“工坊民居”——底层是烧得通红的熔炉与工作台,上层是卧室,烟囱里飘出的烟火气混合着海水的咸味,成为岛上独有的气息。中心广场的教堂周围有很多玻璃装饰,阳光透过时,整个广场被染上柔和的七彩光晕。
精美的技艺为世间留下璀璨的艺术品,但技术的发展也令延续传统面临新的挑战。安东尼奥的孙子卢卡曾在米兰学习工业设计,3年前带回3D打印机时,差点被祖父赶出工坊。“他说机器造不出‘玻璃的呼吸’”,卢卡笑着指向工作台,“现在我们用3D建模设计器型,再用传统吹制完成最后一道工序。”
傍晚的穆拉诺码头,满载玻璃制品的货轮正缓缓驶离。卢卡站在岸边,看夕阳为水面镀上金边,宛如流动的液态玻璃。“祖父告诉我,穆拉诺的秘密不在配方里,而在火焰与匠人的对话中。”他指向远处的集装箱船,“那些玻璃要去中国、美国、非洲,但它们永远扎根在岛上的火焰里。”
夜幕降临时,各家工坊的火光次第亮起,如潟湖上的星群。“火焰之花”工坊中,卢卡正用平板电脑记录当天的工艺参数,安东尼奥则在一旁修改传统配方。两种笔迹交错,像极了穆拉诺玻璃中缠绕的双色条纹。
这令我想起塞纳河畔的旧书摊,想起巴米扬山谷的文化坚守。古老与现代,从来都是文明长河中相互映照的波光。人类文明的珍贵之处,正在于这些跨越时空的传承与创新。如同穆拉诺的玻璃,既需要火焰的淬炼,也需要接纳光的折射,才能在岁月中绽放斑斓色彩。
《 人民日报 》( 2025年08月22日 17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