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峪沟记:雨雾闲行藏万景
党广勇||陕西
入夏后,爱人的碎碎念像藤蔓似的缠上来,总说要去甘南看草原。架不住她日日念叨,更抵不过城里的暑气——柏油路被晒得发软,连风都带着焦灼,便约了朋友,一脚油门朝着甘南去了。那时只想着草原的辽阔,压根没料到,后来会被一条藏在山里的沟,勾住了脚步。
合作附近的两处草原先接住了我们的期待。当周大草原山顶的俯瞰最是难忘:蓝白帐篷群落点缀着橙红纹饰,如裁下的天空云霞缝缀其上,阳光下亮得晃眼,远望似一片发光的“移动城池”。更远处,金顶红墙的寺院在绿意中静立,分外醒目;美仁大草原的绿浪则铺到天边,经幡猎猎,牛羊如绿毯碎珠。风过草低,牛羊隐现,“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句瞬间活了。同行的朋友说,这地方文人墨客写了千百年,站着看看就好,说多了反倒多余。确实,语言在这样的天地间显得单薄,不如把更多期待留给下一站——友人提过的卓尼大峪沟。
卓尼县城的清晨,是被透亮的阳光叫醒的。推开窗就撞见铺得满满的蓝天,云朵白得像刚弹好的棉絮,空气里只有草香混着泥土的清新,让人忍不住深吸一口——这哪是避暑,分明是把整个人浸在了天然的氧吧里。早餐时,老板娘端来铜壶,给每人倒了碗奶茶,奶白色的液体上漂着层薄薄的油花,喝一口,淡淡的咸混着奶香,热乎乎地滑进喉咙,浑身都暖了。配着蕨麻米饭和腌菜,胃里熨帖得很,老板娘递过油饼时,掌心的温度烫得人心头发暖。
车过县城,柏油路钻进沟谷。树影渐密,风裹着湿气——像要下雨了。半小时后,大峪沟的山门在树影里渐显。我们先探的是旗布沟。刚进沟,视线便被前方三座三角峰攥住——它们紧密相连,棱边锋利如刀削,浅黄与深褐的纹路在冷硬石质上交错,透着高原的筋骨。阳光斜照时像镀了层金,石缝里的矮松透着透亮的绿。峰顶尖尖地戳向云里,山风穿过缝隙呜呜作响,同行人说这是“三峰语”,夜里会聊溪流星月。
转过峰后,众人皆惊。方才并肩的石峰竟换了模样:左峰昂起如雄鸡报晓,喙尖翅展分明;右两峰依偎如姊妹携手,裙裾似被风掀。松涛掠过石峰,倒像真有鸡鸣与笑语从岩缝里钻出来。
再往里走不远,一片瀑布群铺在山坳里。水不是一下子跌到底的,像竖起来的梯田,一层一层往下淌。每级都不高,水漫过石沿时薄薄的,看着滑溜溜的,砸在潭里溅起细碎的白花花,水声哗哗的,不急不躁。风带着水珠飘过来,打在脸上凉丝丝的,不是湿乎乎的黏,是沁到骨子里的清爽,看得人心里透亮。
继续往里,山峡渐窄成一线天。两侧岩体光滑如镜,带着刀劈斧凿般的凌厉痕迹,最宽处不足1米,人要侧着身子才能挪步。仰头时,蓝天被挤成一道银亮的线,云在上面慢慢飘,倒像谁在天上晾了块蓝布。岩壁渗着水,指尖蹭过能摸到湿滑的青苔,凉意在胳膊上顺着皮肤往下淌。溪水从脚边蜿蜒而过,遇陡处便成迷你瀑布,水珠溅在裤腿上,带着股山岩的腥甜。走得深了,连说话都不敢大声,怕惊了这窄缝里的静——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和水声在岩壁间撞来撞去,像在跟山说悄悄话。
从旗布沟出来,转道阿角沟。坐上观光车往里走,窗外的景变得快,刚还看见一大片树,杉树的味道还没散干净,眼前突然就开阔了——一大片草原铺在那儿,草长得又密又绿,敞亮得甚至有点“硌人”,牦牛低着头慢慢啃,远处的经幡被风吹得哗啦响,天看着特别高。抬头看云,一朵一朵堆得厚实,离山尖特别近,像给山戴了顶白帽子,有的云顺着山边往下淌,好像伸手就能摸到。车再往前开,两边的山又挤了过来,石头直挺挺地立着,风从底下钻过去,带着点凉丝丝的硬气。偶尔能看见瀑布,水砸在潭里起了白雾,轰鸣声裹着水汽扑过来,风一吹飘过来,脸上又是一阵透心的凉。
观光车在草原边停了,索性下来慢慢走,反正时间在这儿是不值钱的。草原上开着不少格桑花,紫的、粉的、黄的,一大丛一大丛挤在一块儿,风一吹,花瓣晃来晃去,像一群小蝴蝶停在草上。
草原上能看见五颜六色的帐篷。白帐篷最显眼,像撒了一地的白花,有的门敞着,能看见里面铺着黄乎乎的毡子;还有种黄里透红的帐篷,布面看着厚实,门口挂着红布条,风一吹就跟着摆……其他颜色的帐篷也各有特色,远远望去,像散落在绿草地上的彩珠。
我们正站在帐篷边看格桑花,就听见一阵马蹄声从草原那头传过来,嘚嘚的,越来越清楚。抬头一看,是个十二三岁的红衣“扎西”骑着马过来了。他身子挺得笔直,手里的缰绳轻轻晃着,枣红马四蹄跑得轻快,鬃毛被风吹得飘起来。少年微微低着头,手指好像要碰到马背又没碰到,太阳照着,他头发上的银饰闪了闪,眼睛亮得很。旁边看景的小孩们都嚷起来,一个个仰着头,眼里全是羡慕,有的拉着大人的手,眼睛直勾勾地跟着马跑。
再往里走,阿角沟的尽头就是洋卓湖。好几座山围着它,湖边还铺着一片草原,草长得矮一些,绿油油的一直连到湖边。草地上也开着格桑花,红的、蓝的、紫的,沿着湖岸铺了一路,像给湖水镶了道花边。湖水静得像面镜子,天上的云飘过去,水里也跟着飘,云是什么样,水里就映出什么样,连旁边的石头山、开着花的树,都清清楚楚地照在里面,像山和草原捧着颗浸了天光的绿珠子。盯着水里的云影看久了,倒分不清是云在动,还是心在动。湖边有条栈道,走在上面能离湖水很近,时不时有鸟从水面飞过去,翅膀划得水面一圈圈动。听说到了秋天,周围的树叶子红的红、黄的黄,映在水里更好看。
洋卓湖的尽头,便是一片浓密的树林。那些树木仿佛久候的老友,静静立在湖畔,枝干遒劲,枝叶舒展着像是在招手。古木参天,松针成簇。朽木裹着厚厚的绿绒苔藓,湿得发亮。深吸一口气,松脂的清香混着森林特有的气息漫过来,那是一种淡淡的、沁人心脾的甜,顺着呼吸钻进肺里,浑身都轻快起来。若是露气未消的晨间来此,云雾像纱幔似的在林间升腾缠绕,松针不时刺破雾纱,树影在雾里若隐若现,才懂“林海仙境”四个字绝非虚言——连阳光都得透过雾霭才能洒下碎金,落在草叶的露珠上,亮得像草原上散落的银碗碎片。
大家正沿着湖边慢慢走,拿着手机拍花拍水,兴致高得很。忽然有人指着天上喊:“看那黑压压的云!”抬头一看,刚才还蓝蓝的天上,不知什么时候飘过来几朵乌云,黑乎乎的,正往头顶移。风也一下子变了,刚才还软软的,这会儿突然硬了起来,吹得经幡使劲往一边扯,格桑花也被刮得趴在草上。
没等我们反应过来,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下来,豆子那么大,打在衣服上咚咚响。我们躲在一块大石头底下看雨,倒觉得这雨来得有意思——山被雾裹着,像刚蒸好的青稞馒头掀开了笼盖,白气丝丝缕缕漫出来,远处的山尖尖模模糊糊的,像画还没干。溪水被雨点砸得全是白点,咕嘟咕嘟地冒着凉气,倒添了几分水墨画的洇润感。
雨停得也快,半个钟头不到,乌云就被风刮走了,天看着比刚才更蓝了。山尖上绕着点薄云,像藏族姑娘披在肩上的纱巾,松松垮垮地搭着。太阳出来了,把湿淋淋的草叶照得有点发亮,格桑花上挂着水珠,一晃一晃的,像捧着些碎玻璃渣。刚才躲雨的石头上,还留着我们的体温,和雾一起慢慢散了。风推着雾往山坳里钻,像谁在收拾刚铺开的纱巾,倒把刚才藏起来的峰尖又露了个角——这闲游的好处,就是能等一场雾散。旁边的溪水清得能看见底下的石头,太阳照进去,亮闪闪的像撒了把银子,水绕着石头打转转,叮咚叮咚的,像谁在摇玉佩。
这地方的美,带着高原特有的硬朗。论水秀树绿,不输九寨沟——溪水绕石走,湖里嵌着山,连草叶上的露水都带着股灵劲儿。但比起南方山水的柔和,这儿多了点粗犷。石头山光秃秃的,看着就结实;草原敞亮得让人想喊;连风都直来直去的,吹得经幡哗啦响,把心里的烦心事也吹没了。站在湖边看水,颜色跟着天变,一会儿清绿,一会儿发蓝,到了傍晚又成了金红色,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空落落的感觉全没了,就觉得敞亮舒服。
往回走的时候,太阳把溪水染成了金红色,水面像铺了块融化的铜,偶尔有小鱼跳起来,把水面的光搅乱了。爱人靠在车窗上,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转头问我:“被我念叨着来这一趟,后悔不?”我笑着摇头,她又坏坏地逗我:“是不是可惜没进白帐篷里看看?”我笑了,心里清楚,这趟走下来,三角峰的奇、瀑布群的凉、一线天的窄、红衣“扎西”骑马的样子、五颜六色的帐篷和花、洋卓湖的静与尽头的“林海仙境”、湖边的草原、林子里的深,还有那场说下就下的雨,都成了被她念叨出来的亮堂事。
同行的朋友说,走了不少地方,没见过这样的,把树林、草原、石头山、湖水、瀑布全凑在一条沟里,还这么合适。藏族向导听了,黑红的脸上笑开了花,说:“这是神山给的好东西。”确实,这礼物太实在了,大峪沟藏在高原里头,把这些好景都摆出来,却不咋声张,就等懂它的人慢慢看。
图片/作者
作 者 简 介
党广勇,陕西商南人,1986年11月入伍,陆军大校,业余写作爱好者,先后在军地报刊、杂志、网络等媒体发表新闻作品、研讨文章等300余篇,现兼任中央军委机关网执行主编。曾荣立三等功6次,受到各级嘉奖和评为先进个人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