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群星璀璨的盛唐时代,很少有人能像孟浩然那样赢得诗人同道的广泛爱戴。李白热情告白“我爱孟夫子”,杜甫深情感慨“吾怜孟浩然”。王维呢,不仅作诗,还为他提笔作画,将他的风姿留于刺史亭中。
一边想着做官,一边惦记着回乡下饮酒看花——孟浩然活成了同时代诗人心中最洒脱的样子。
《不如读诗》作者、鲁迅文学奖得主张执浩认为,孟浩然最眷恋的,从来不是庙堂之高,而是那些与朋友们觥筹交错的日子。
去复还者(节选)
文/张执浩
孟浩然兴许是盛唐诗人群中最爱唱和的一位吧。如果我们把应景诗也纳入酬和的范畴(事实上,他的许多应景诗也就是酬和之诗,譬如《洗然弟竹亭》《题长安主人壁》《宿桐庐江寄广陵诸友》《永嘉上浦馆逢张八子容》等),那么,在他流传下来的两百多首诗里,这类作品竟然占去了相当比例。
这位年过四十才萌生出科举入仕念想,从家乡襄阳出发前往长安一探究竟的诗人,一生中写下了许多风格独特又充满矛盾的诗篇,始终在入仕与归隐之间徘徊缱绻,辗转反侧,他似乎对入仕表示出了浓厚的兴趣,但又好像对人仕以后能有什么作为毫无计划可言。仕也好,隐也罢,孟浩然真正感兴趣的,或许只是那些能够与朋友们觥筹交错的日子,活在欣赏他的人群之中,如果无人欣赏,他情愿独自去欣赏山水,从身边的自然风光中获得精神慰藉。
当同时代的大多数诗人大都少小离家,奔往仕途,或意气风发,或流离颠沛,或客死他乡时,似乎只有他在遭受挫折之后,尚能全身而退,尽管心有不甘,但最后还是部分笃守住了早年的心愿,回到了他心仪的"把酒话桑麻"的暮年。从这个方面来看,虽然人生并不完全遂心如愿,但孟浩然在人世间的五十二年光景也应算是圆满的了。
在群星璀璨的盛唐时代,很少有人能像孟浩然那样赢得诗人同道的广泛爱戴:
我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赠孟浩然》)
这是李白对他的热情赞美,李白还为他题赠过一首名作《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开阔空旷的人间情谊,在云天之间流淌,折射出人生的豪迈与感伤;孟浩然落第之后,王维给他写过劝慰诗:"杜门不欲出,久与世情疏。以此为长策,劝君归旧庐。醉歌田舍酒,笑读古人书。好是一生事,无·劳献《子虚》。"(《送孟浩然归襄阳》)后来,王维还把孟浩然的画像绘在了他在颍州任上的刺史亭里,被世人称之为"孟厅"。正是在王维的笔下,我们领略到了这位世外高人的容姿:"颀而长,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乘款段马,一童总角,提书笈,负琴而从,凤仪落落,凛然如生。"(《新唐书·孟浩然传》)。唐代文献中从未留下过任何关于李白与王维交集的记载,但这两位大诗人都曾不惜笔力盛赞孟浩然。
"吾怜孟浩然,短褐即长夜。赋何必多,往往凌鲍谢。清江空旧鱼,春雨馀甘蔗。每望东南云,令人几悲吒。"这是杜甫在孟浩然身后写给他的诗句,杜甫甚至称赞孟浩然的诗超过了鲍照、谢朓;此外,还有张九龄、王昌龄、张说等诸多诗人对他的赞誉。当然,孟浩然也回赠了他们更多的诗篇。到了晚唐,他的同乡皮日休将孟浩然与王维并列,仅次于李杜:"明皇世章句风大得建安体,论者推李翰林、杜工部为之尤。介其间能不愧者,唯吾乡之孟先生也。"(《郢州孟亭记》)此后,孟浩然便被大多数论家选者置于王维一旁,将二人同列为唐代山水田园诗的代表人物。
有的时候,我觉得这种局面的形成,除了孟浩然的个人性情、诗品之外,很有可能还附加了许多别的因素,譬如,他诗歌里弥漫出来的散淡、清癯又清新的自然风格,很容易给人以隐士典范的印象,而这种隐逸的人设正是古代士子们趋之若鹜的生活方式。宇文所安的说法是:"同时代人最感兴趣的不是孟浩然的诗,而是他们所认为的孟浩然的个性,那些诗篇是接近这一个性的媒介。"我深以为然。
与孟浩然同时期的唐人王士源也是一位高蹈之士,特别崇拜孟浩然,赞美他"文不按古,匠心独步"。在孟浩然死后,王士源四处搜求编辑了孟浩然文集,他在书中这样描述孟浩然:"骨貌淑清,风神散朗。行不为饰,动以求真,故似诞。游为不利,期以放性,故常贫。"(王士源《孟浩然集序》)从这段描述中我们大致可以看出,孟浩然早年的隐逸也不是故作姿态,他的确有风流浪漫、任性适意的一面,为人真诚豪爽,也善于社交,而正是这种亲近自然、旷达放浪的生活方式,吸引了世人的一再侧目,让他在天才济济的大唐诗坛葆有重要的地位。
公元689年,孟浩然出生在襄阳一个家境殷实的富户之家,家有良田多顷,还有祖传的园庐,他曾在《涧南园即事贻皎上人》一诗中这样描述家乡风貌:"弊庐在郭外,素产唯田园。左右林野旷,不闻朝市喧。钓竿垂北涧,樵唱入南轩。书取幽栖事,将寻静者论。"一幅生机盎然的田园牧歌景象。孟浩然就是在这种风景秀美的环境里长大的,平日里和兄弟们一道侍亲读书,过着恬静怡然的生活。襄阳不仅风光秀美,而且还是人文荟萃之地,有当地百姓为西晋著名政治家羊祜建的"堕泪碑",有种种关于东汉隐士庞德的传说,有诸葛亮的隆中对,还有后汉习郁所凿的习家池……孟浩然早期的作品,包括他晚期的作品,甚至是他后来间或去江南一带写下的行旅诗中,顾盼之间都深深打上了这里生活的烙印。
田园,乡村,美酒,怀人,基本上构成了孟浩然写作的母题,他的重复、单调,以及在有限的题材中追求无限意味的写作方式,在盛唐一代的诗人中即便不是绝无仅有,也是少有的。他很少写七言诗,大多为五言体,基本上不写古风乐府。相对闭塞的生活现场,使孟浩然的整体语速显得不疾不徐,轻缓有致,虽然偶有沉雄廓大的笔触,如"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晚泊浔阳望庐山》),但很快又回到了怡然自得的舒适状态:"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过故人庄》)。
我在阅读他的这批主题相对集中的诗篇时,时常惊叹于诗人的耐心和定力(这一点在王维身上有过充分体现),他的许多诗都是在追求层层推进的声音和视觉效果,如雾中之山在等待云开雾散,依凭的是自然造化之力,以及诗人的耐心守候,而不像同时期的大多诗人那样,主动地朝向高迈宏阔之境狂飙突进。如果说一个人的成长环境决定了他的文风,那么,他的生活态度又会不时改进这种文风。孟浩然亦当如是。
为了克服题材的局限性,孟浩然经常会改变自己的作品风格,或者将多种风格互相混杂,形成一种看似复杂的文风。他骨子里是一个隐逸的人,却始终不甘于永远隐逸的生活状态,每一次寻求改变的过程其实都是对理想生活的背叛,而这种自我伤害越深,他内心中的愁闷感就越重,但他却又不得不极力维护着那样一种既定的散淡而隐逸的"人设",尽管他时常处于独处状态,但他明白,他提供的这种人设能让自己获得被需要、被期待的满足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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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读诗》 | 张执浩
《不如读诗》是当代诗人、鲁迅文学奖得主张执浩的古典诗歌随笔集,诗意解读了杜甫、李白、王维、李商隐、孟浩然、苏轼等16位大诗人的生平经历和诗歌写作。作者从一个现代诗人的视角出发,一步步靠近古代诗人,不调侃,不仰望,不矫饰,不煽情,将诗人们还原成有血有肉的鲜活生命,写尽诗行背后曲折隐秘的文心,让古典的诗歌在现代的时空里焕发新生。
本书中的每篇文章以一位诗人或一个诗歌现象为主题,既可独立成篇,又有统摄全书的线索隐伏其中。作者将诗人与诗歌置于连续性的诗歌史之中,以此梳理出一条延绵不绝的中国诗歌发展脉络,为理解诗歌开辟了新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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