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只看外貌,林冲实在不像个“文弱之人”。《水浒传》写他出场:“生得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八尺长短身材。”这一行字,分明是张飞、典韦一类的模板,往那一站,就该是刀枪架起、喝声如雷的主儿。
可奇怪也奇怪在这里——越是这样的人,读者越容易对他生出“软”的印象。
娘子被当街调戏,他忍;因此惹祸,他忍;被刺配沧州,一路受气,他忍;到了野猪林,性命悬在刀口上,他不是暴起反杀,而是“放声大哭,告道:‘望二位看觑则个。’”这一哭,几乎把“豹子头”的威风,哭成了文弱书生。
问题便来了:一个八十万禁军教头,枪棒天下闻名的人,为什么活得这样委屈?
要解这道谜,须先把“林冲”这个人,放回他原本的位置。
林冲并不是草莽出身,他是体制里的人。教头二字,看似威风,其实是军中技术官僚——教人操练,不掌兵权,不握调度。他的职责是“守规矩、传规矩”,而不是“破规矩”。
所以他一生的本能反应,从来不是反击,而是止损。
高衙内调戏林娘子那一刻,林冲的第一反应,是动手。原著写得很细:“林冲把那人肩胛只一扳,脚步一踅,早跌将出去。”这不是软,这是条件反射。可等他看清那人是谁,拳头就松了。
书上四个字,极狠,也极准:“先自手软了。”
这一软,不是怕打不过,而是知道打了之后,人生就完了。
再看他“休妻”一事,更容易被误读成懦弱。可你若站在林冲的位置想一想:他已是罪囚之身,前途未卜,若再连累妻子,等于把人往死路上拖。那一纸休书,与其说是弃,不如说是护。
林冲不是没情,是太清醒。
他心里始终抱着一个念头:事情总能过去。
只要忍到头,总能回到东京,复做教头,过原来的日子。
这念头,直到野猪林,才被打碎。
野猪林那一段,是林冲一生的分水岭。董超、薛霸要害他,刀已举起,连话都不多说。若不是鲁智深从松林里杀出,林冲就死在那片荒地上。
可即便如此,林冲还是哭了。
这一哭,不是怕死,是怕真相。他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一场误会,不是官司走偏,而是有人铁了心,要他死。他苦心经营的“守法人生”,在这一刻,彻底破产。
可即便如此,他仍然没有立刻反击体制。
到了沧州草料场,他依旧循规蹈矩,看守草料,按点巡查。直到那一把大火烧起,烧掉的不只是草料,还有他最后一丝退路。
陆谦出现时,林冲没有再哭。
原著写他提刀而立,喝声如雷,三人尽数斩杀。那一刻,“林教头”死了,“豹子头”才真正活过来。
一段诗,权作总结:
忍到无门方见血,
退无可退始成雄。
一刀断却东京梦,
方信人间路不通。
上图北方昆曲剧院侯永奎先生《林冲夜奔》剧照
所以说,林冲给人“文弱书生”的印象,并不是因为他没本事,而是因为他太守规则、太信规则、太晚放弃规则。
他不是不会翻脸,而是一直不肯翻脸。
这恰恰是读书人、体制人身上最典型的气质:不是没锋芒,而是把锋芒折起来,期待一个“讲理”的世界。
可《水浒传》偏偏写的是一个不讲理的世界。
你越守法,越容易被吃;你越退让,越容易被盯上。林冲的悲剧,不在于性格软,而在于他用“文明社会的逻辑”,去对付“丛林法则的权力”。
等他终于明白这一点时,家已散,路已断,只剩下一条上梁山的路。
所以我们回头再看“豹子头像书生”这件事,其实不是人物写错了,而是作者写得太狠。
一个看起来最能打的人,却活得最讲规矩;一个最讲规矩的人,最后只能靠最原始的暴力,才能活下来。
这不是林冲的问题,是那个时代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