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郑振铎于北京的厂肆中,发现了包含彩色绘图的手钞《春秋五霸七雄通俗演义列国志传》(八卷十六册),其后于《华北日报·俗文学》(1947年7月11日)发表了《明钞本〈列国志传〉之发见》郑振铎通过“字体画法之风格,与纸墨色之鉴定”,推测彩绘《列国》出自明代万曆以后的内府。
根据实物比对结果,彩绘《列国》应是以某坊刻本《列国志传》为底本制成,考现存之坊刻《列国》诸本(特别是明代坊刻本),绘画较为简单者,采上图下文形式,插图较为精致者,每卷插图则约在五叶左右。而彩绘《列国》不同于明代坊刻本《列国志传》,合计附有二百五十三半叶大量且精致的彩色绘图,换言之,对于辅助理解白话文的“绘画”之机能,彩绘《列国》较坊刻《列国》诸本更加重视。
值得我们进一步考虑的问题是,除了彩绘《列国》外,明代后期,内府还制作了许多同一类型的、强调视觉效果的彩绘通俗小说,如彩绘《唐玄奘法师西天取经全图》/《全像金字西游记》、彩绘钞本《出像杨文广征蛮传》、彩绘钞本《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等。研究指出,在这些描写西游记、杨家将、岳飞故事的彩绘通俗小说中,彩绘《征蛮》及彩绘《大宋》乃内府于明代后期据万历年间坊刻本所作。
无论宫廷或内府,在一般观念中,都是以皇帝、士大夫为中心,由政治所需的“正统诗文/思想”─即所谓“士大夫文化”─所占据的空间。若然,在这样的空间中,由通俗白话与绘图组成之“卑俗”的小说,不但与民间书坊相联系,其持续生产更耗费了庞大的资金、时间、劳力─那么,其生产与接受,究竟被期待有着怎样的“效果”或“影响力”呢?在此意义上,不仅限于小说研究,对于明代政治、文化等研究领域而言,前述彩绘通俗小说群也是一批即将带来崭新信息与观点的重要数据。
作为彩绘通俗小说群之制作与接受研究的一环,本文将对彩绘《列国》进行图书文献学方面的基础调查。根据彩绘《列国》的内容与体裁,可知本书的接受,乃连动于其他领域之绘图本、文艺作品,为在此后的研究中详细探讨彩绘《列国》之接受,本文试图尽力锚定其制作时期与场所。
验证彩绘《列国》是否为“明代内府钞本”,首先须明确其制作时期之下限,对于这个问题,彩绘《列国》中的避讳字、忌讳字扮演了关键角色。
彩绘《列国》卷四“弦高半路退秦”绘图中有手钞金字“弦高”,卷七“庞涓巫蛊孙子”绘图侧边的文字,则有墨书的“淳于髡”。“弦”为清康煕帝“玄烨”之避讳字,一般若非避用,则以缺笔记之,而“淳”则是清同治帝“载淳”的避讳字。此外,卷二“犬戎剽剠京城”的绘图中,将犬戎的外表描绘为近似犬隻,并以金泥题“犬戎”,如陈垣在《旧五代史辑本发覆》卷二〈忌戎第二·忌犬戎第五〉谈及的事例,清代书籍中,“犬戎”一词多见忌避,且将西北民族“犬戎”之外貌呈现为犬隻,显然也触犯了清廷的禁令。综观上述避讳、忌讳情形,可以推定彩绘《列国》之制作下限,最晚不会超过明朝末期。
至于其上限大约落在何时、又是据何本制作而成?要回答这个问题,对明坊刻《列国》诸版本的确认工作必不可少。现存之明代坊刻《列国》大略可分为八卷本系统及十二卷本系统,且八卷本属于多采上图下文形式的建阳本,十二卷本属于每卷附有五叶之双面单式绘图的苏州本。通过文本对照(从略),可知彩绘《列国》的“目录”近于十二卷诸本,卷一开头的文字内容则与八卷诸本相同。更为复杂的是卷八末页的文字出入。彩绘《列国》与八卷诸本、十二卷诸本皆有差异,但彩绘《列国》和十二卷诸本的差异主要停留在文句表现的层次,八卷诸本相较于两者,则可见内容上的增删,且表现有复杂化的倾向,彩绘《列国》与八卷本诸本末页的比对结果,和卷一开头处两者一致的状况正好相反。
所以,彩绘《列国》的制作有两种可能:1.同时参考了十二卷本、八卷本(及其佚本)。2.以参照了现存之十二卷本、八卷本制成的佚本(而非“祖本”)为底本。这样的小结虽嫌暧昧,但重要的是,彩绘《列国》与明坊刻《列国》诸本同具“引”、“目录”、“论”。且其本文、字句与明坊刻《列国》诸本高度一致,可断定彩绘《列国》的制作乃以明坊刻《列国》为基础。
那么,其抄写/复制的时期又约略于何时呢?关于这点,也可利用彩绘《列国》中的避讳字进行推估。卷七“庞涓巫蛊孙子”绘图,可见小说本文墨书“校尉”,卷五“由基死于乱箭”绘图上,亦可见手钞金字“养由基”,两者皆未避明天启帝讳“由校”,另同书“目录”及卷一之卷首末行有“洛阳”二字,亦未避明泰昌帝讳“常洛”,根据其避讳状态,彩绘《列国》的手抄时期很有可能落在万曆末年左右。且绘图与彩绘《列国》酷似的《大宋》作于万历二十年代以降至天启、崇祯以前,亦可佐证此说。
那么其制作场所是否确为明内府?思考这一问题之际,当注意明末宦官刘若愚在《酌中志》卷一《忧危竑议前纪》中,对万历期内府的描述:
神庙天性至孝,……博览载籍。每谕司礼监及干清宫管事牌子,各于坊间寻买新书进览。凡竺典、丹经、医、卜、小说、出像、曲本靡不购及。先臣陈太监矩凡所进之书必册册过眼,如《人镜阳秋》《闺范图说》《仙佛奇踪》等类。每岁之中,何止进数次,所进何止数十部哉。因先年神庙曾将《闺范图说》一部赐郑贵妃,于万历乙未秋贵妃捐赀重刊。……
据其所言,则大量坊间书肆新刊书籍,借宦官之手被送至万历帝身侧,其中便可见“小说、出像”等包含绘图的通俗文学作品。倘若此条记载属实,则内府购置明坊刻《列国》诸本,并以之为基础制作彩绘《列国》的概率便大大提高,且据刘若愚“小说、出像”之语,当可假定其中的明坊刻《列国》为包含绘图的作品。
如此,则在现存明坊刻《列国》与彩绘《列国》的绘图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关系?比较彩绘《列国》与明坊刻诸本之绘图,构图虽大抵相似,但细部描绘颇有出入者所在多有。彩绘《列国》卷一的“妲己立炮烙刑”对比其他诸本,身受炮烙之刑的梅伯与旁观的纣王、妲己之位置关系基本一致,但地毯、士兵、梅伯的动作、背景等细节则明显有异。另外,题材相同而构图差别甚大者也为数不少,彩绘《列国》卷三的“卫鹤公好鹤亡国”(八卷本未见此图)描绘的是将群鹤送出城门的卫懿公一行人,十二卷本系统的明万历苏州龚绍山刊本《新镌陈眉公先生批评春秋列国志传》则描绘了端坐宫中观鹤的卫懿公。
归根结柢,由于彩绘《列国》附有共计二百五十三半叶的大量绘图,本不可能全据坊刻诸本绘制,彩绘《列国》中频见坊刻诸版本所无之绘图,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彩绘《列国》又是参考什么文本,制作这些明坊刻《列国》所无的绘图呢?答案之一,便是彩绘《列国》周遭的明内府诸彩绘本,可以发现其绘图和彩绘《列国》在细部的图样、构图上皆十分相似。
如笔者在先行研究中数度指出的,包含彩绘《列国》在内的彩绘《西游》、彩绘《征蛮》、彩绘《大宋》等彩绘通俗小说群,在所用颜料、画风特征、着色技法等方面皆相当酷似,且上述颜料、画风、着色技法的雷同或相近,也存在于彩绘通俗小说群以外的“明内府制手钞彩绘/着色书籍群”(詳見松浦智子《明代内府の繪圖本と視覚文化について:西遊記の彩色繪圖本を中心に》)中。
以彩绘通俗小说群中频见的“帷幄”为例,彩绘《列国》卷六“赵鞅灭范荀氏”绘图中,帷幄张开呈半圆,两端支柱为紫色,上方深绿与藏蓝布料边缘缀有橙色带状饰布,其下另垂落两条饰布,帷幄全体以浅绿为底,描绘圆形花纹。与之雷同的帷幄,亦可见于明万历十九年内府手钞彩绘《补遗雷公炮制便览》(中国中医科学院图书馆藏)“授书图”、明后期内府手钞彩绘《御制外戚事鉴》(日本东洋文库藏)第一册第十三叶“卫青”等可确定为明后期内府制作的诸彩绘本中。另外,以上几书中,帷幄前方端坐者的姿态、随侍两侧者、于帷幄前进行报告的人物等细部构图亦十分肖似,用以上色的颜料、染料之系出同源,更是一目了然,据考察为明内府制的彩绘《征蛮》、彩绘《大宋》、彩绘《西游》中,也绘有此种帷幄。
另外,彩绘《列国》“妲己立炮烙刑”所见地毯的画法,雷同于彩绘《外戚》,而纣王身后的“大扇子”,则与明后期内府手钞彩绘《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卷八“天道无私臣弑其君金国乱”十分相似,彩绘《列国》“妲己立炮烙刑”“赵鞅灭范荀氏”中的武臣形象,亦与上述彩绘《外戚》《征蛮》如出一辙。
彩绘《列国》与其它彩绘本的酷似之处,尚包含地毯、女性、白马、火焰、云彩、树木、金碧山水等等的画法,均有酷似之处,囿于篇幅,本文不一一指出。
承前所述,若彩绘《列国》与明内府彩绘诸本之绘图,在风格、构图、颜料等方面如此一致,则彩绘《列国》于绘制插图之际曾参考明内府彩绘诸本的可能性极高,这也说明了彩绘《列国》和其余彩绘诸本同出于明代后期内府的可能性。彩绘《列国》中大量精细的绘图,使用了以群青(蓝铜矿)与金泥为代表的高昂颜料,也可左证上述推论,所需资金与劳动成本如此可观的彩色绘图,也只有坐拥大量画工的宫廷“画院”,才可能一口气制作出二百五十三半叶。
案:明清内府彩绘插图多为朱丝栏框,但亦有墨栏框者,譬如北京市文物局收藏的郑振铎、康生递藏之孤本《明宫冠服仪仗图》残本,即是明证。
附:《明钞本〈列国志传〉之发见》
二西
讲史小说《列国志传》,为明代余邵鱼所作,今所见者,有八卷本、十二卷本两种,而以八卷本之时代较早。八卷本,现存于世者,以万历三十四年三台馆余象斗重刻本,为最古之本;此本国内未见,唯日本蓬佐文库藏有一帙,前大连满铁图书馆亦有残本,仅存五卷。至于国内通行之本,凡二种:(一)古吴文英堂刻本,(二)文锦堂刻本;均系坊刊小本,殊为恶劣。
今岁春间,厂肆中忽然发见八卷本之明钞彩绘本《列国志传》一部,未几,归于文禄堂。此书标名曰:《春秋五霸七雄通俗演义列国志传》,凡八卷,共十六册,乌丝阑白棉纸精钞,每半页十三行,行二十五字。书不分回每段标有节目,不标段数。版匡上方眉栏,横标文中重要节目。书中插图,单面方式,五彩精绘,金碧灿烂,颇为悦目,画甚工细,殆出匠人之手。每图不标节目,重要人物,多题姓名于像旁。每段插绘一二图不等。据厂肆书贾,谓系明初内府钞本,然据个人观察,此书字体画法之风格,与纸墨色彩之鉴定,虽为明代内府钞本,然其时代,绝非明初!最早为万历时,或在万历三十四年以后,亦未可知。总之,此本之发见,于小说版本方面,颇具有重要之地位,可称为国内现存八卷本《列国志传》之最古本—当时此书索价极昂,颇足惊人,闻最近已入藏某巨室矣。
案:郑先生写的这篇文章,署名“二西”(原文如此,疑为二酉之误),在《劫中得书记》《西谛书目》《西谛书跋》等书均未收载。孙楷第着《中国通俗小说书目》一书(北京:作家出版社,1958 年),页24《列国志传》条下着录:《新刻京本春秋五霸七雄全像列国志传》八卷本;《新镌陈眉公先生批评春秋列国志传》十二卷本。古吴文英堂刻本,时代不明,另有集锦堂嘉庆刻本,均见《北京大学图书馆馆藏目录》,文锦堂本约刻于康熙间。另有英国博物院的“梅园梓行”藏本,有关此书的考证,可参见柳存仁《伦敦所见中国小说书目提要》页75-78。
来源:泰和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