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堡·家国六百年》
主编:范烨
版本:中国国家地理丨贵州教育出版社
2025年11月
以黔中腹地贵州省安顺市为中心,东起平坝区及长顺县(隶属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西北,西到镇宁县,北起普定县城,南抵紫云县界,在一千多平方公里的大地上,至今仍保留着三百多座传统村寨,二十余万被称为“屯堡人”的明代入黔的军、民户后裔居住其中——这是中国当前唯一的屯堡集中连片活态分布区。这意味着六百多年来,生活在此地的人所建构的文化自成体系,并且从未间断地延续下来,其建筑、服饰、语言、信仰、饮食、娱乐等方方面面独具特色,至今仍保持着明朝遗风。
许多屯堡村落的空间布局仍可明显看出明初军营的痕迹——村落以山体为防御屏障,两侧与前方设置寨墙,与山体相连,寨门前水系用来补给生活与灌溉,并形成外围保护线。村寨内中轴前部多为演兵教场,后方为指挥营房,左右两侧分列规整军营。
《屯堡·家国六百年》插图。
在建筑布局与风格上,屯堡村落也处处体现明朝传入的江南营造法式,并与地形、当地石材及防御功能充分融合。房屋的基石、门窗、柱枋、屋面上也常见精雕细琢之作,这种文化记忆,最初也源自明朝“调北填南”而来的石木工匠的高超技艺与审美。
屯堡方言里甚至没有“撮口呼”,即没有“ü”和以“ü”开头的音节。“撮口呼”于明朝中后期才形成,而在此之前,移民早已入黔,未能参与外界的语言变迁,至今仍将“yu”发成“yi”音,雪“xue”发成“xie”音,部分保留明初的语音面貌。
但很难说整个屯堡社区仅是块凝固于时间中的“飞地”,若将其置于时空坐标,从2024年一项关于中国屯堡史的研究中可清晰看到:屯堡并非明代初创,早在两千多年前的两汉,一些屯田军事聚落已具屯堡性质,只是尚无“屯堡”之名。另一方面,明朝在全国广设卫所,随之产生的屯堡亦非贵州独有。为何集中连片活态分布的屯堡,仅在以安顺市为核心的黔中地区被保存了下来?
守护驿道
首先,这个区域一定产生过连片集中的屯堡村寨。
出于对西南边疆局势的深刻认知,明太祖朱元璋平定云南后,将二十万大军就地留驻,这个数量约等于当时全国军队总数的十分之一。至成化六年(1470),驻守贵州的军人及其家属约有43万余人。但数量众多的卫所及大规模军事移民潮,就一定能产生并留存连片集中的屯堡吗?
再看一组云南的数据:洪武年间在云南共设19卫13所;永乐年间共设19卫15所;万历年间共设20卫21所。据《明实录》记载,明朝遣驻云南的军队常达二三十万人,连同其家眷约有七八十万人。然而,云南宣威及四川冕宁等地今天虽仍有活态屯堡文化及聚落,但相较黔中地区,则较为分散了。
《屯堡·家国六百年》插图。
同属西南边疆,都曾大规模屯军,为何云南没像黔中地区这样保存集中连片的屯堡?
如果仔细研究两者的整体布局,便能发现差别所在。
先看云南。总体来说,云南在明代卫所军事部署“内重外轻”,移民主要分布在靠内设府的广大地区。自洪武年间平定云南,至万历年间,滇中五府所在的核心区,即滇池周边的云南府、洱海边的大理府,及澄江、楚雄、曲靖、永昌等地的卫数,一直占据全省总卫数的一半以上。这些区域均衡分布于省内,且多丘陵平坝,河流纵横,自然条件优越。
明朝前这些区域内虽以当地世居民族为主,但自汉代以来,特别是经历了南诏国、大理国的经营,以及元代建立行省后的开发,不少地区的封建制经济已有一定规模,经济、文化发展达到相当水平,成为省城外各府州地区的经济文化中心。入滇移民虽带来了先进文化与生产技术,但在城镇坝区内双方差距并没有那么悬殊,很快便能交流融合。
再看贵州,情况则十分不同。滇黔驿道乃明政府控制西南地区的政治生命线,也是云南与中原地区物流运输的主要商道,须全力守护。黔中一带因战略大通道地位,卫所屯堡更是超常密集,从平坝经普定至安庄,一府之地就设了三卫,军士数量超过两万人,也就是说,全省兵力的十分之一、全国总兵力的百分之一都驻扎在这不到100公里的路段。
在卫城与卫城间,屯堡密集排布于驿道两侧,并于驿道南北通往土司及少数民族地区的大小通道设立关隘屯堡,以保护驿道连通,军士及家眷驻守并居住其中。这样的布局建立了一套独立的军事防御体系,与周边融合相对较少。集中分布于屯堡的汉族移民数量庞大,占这片区域人口的大多数,这种力量在六百多年前人口不足百万的贵州,不仅是一种军事力量,还是一种综合性建构力量,它使得这片区域不易受到周边冲击,逐渐形成独具特色的文化地理单元。
守护家园
但明代广设边地卫所的地区,可不止云贵,如果说云南因布局特点,少有保留集中连片屯堡群,但两千多公里外的河北蔚县却做到了。
明代军事屯堡主要布于北方长城沿线、西南少数民族地区与东南防倭地区,以长城沿线最为集中,一镇内屯堡常达五六百座,仅蔚县一县现存堡寨就有308个,保存较好的有59个。但与黔中一带不同的是,这里虽还保留着集中建筑群,个别建筑里也还有普通村民居住,却没有延续的文化传承下来,这又是为何?
《屯堡·家国六百年》插图。
明代,蒙元后裔鞑靼、瓦剌诸部屡为边害,“当今四夷,北虏为急”。明政府将边防重点放在北部,治边仍有“重北轻南”倾向。除再次大规模修筑长城外,还营造数量庞杂的城、寨、堡,遇敌则战,敌去则耕,以为长久安边之策,形成“九边”立体防御体系,是屯堡集中分布的主要区域之一。
而到了清代,边疆局势发生改变,满蒙联姻成为基本国策,长城沿线军事防御功能被不断弱化,屯堡渐与周边融合直至界限消失,昔日屯堡居民与周边村民已无差别。
而随着屯田卫所制的废弛,贵州屯堡的官方军事使命虽已消失,社会动荡仍反复出现。黔中屯堡人所居之地多为交通要道,且土地较为肥沃,家境较为殷实,为兵匪必经之地与侵扰对象。尤其清中后期战乱纷起,咸丰、同治年间战乱更是持续近三十年。当朝廷无暇顾及贵州一带时,当地老百姓只能自卫,屯堡需继续发挥其防御功能,只是防御目标以平叛转为自保,方式由攻转守,原生屯堡也不得不在逐渐扩建中加强自身防御性能,尤其是清中后期出现大量“碉楼”“坉”等防御要素,民国之后碉楼建设更为兴盛,如本寨一个村寨内就建有11座碉楼,至今还保留7座。屯堡人仍需作为一个整体,维护已有的人地关系,守护优质土地资源,保证本族群的生存繁衍。
耕守兼备
屯堡聚落并非一日落成,而是经历了明初至民国数百年才发展为现有格局。不仅需有集中连片的屯堡村落产生,更需其在落成后有抵御历史变迁(至少是过快变迁)的条件。
有人说以安顺为中心的黔中一带屯堡文化之所以能保存,乃因偏僻封闭。若从全国来看,贵州这样一个不沿边不靠海的山地省份,确不算通衢之地,但仅看省内,安顺绝不算偏僻,相反,位于“滇之喉,黔之腹,蜀、粤之唇齿”的安顺乃贵州开发最早、交通最便利之处,甚至曾有“旱码头”之称。若按此逻辑,安顺这样的交通便利之地都能保存下来,省内其他更为偏僻之处岂不应保存得更好?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可见此说并不充分。
安顺不仅为省内交通要道,甚至是难得的适宜农耕之地。作为全国平原面积最少的省份,贵州的山地与丘陵占全省面积的92.5%,耕地资源极其稀缺,而地处黔中腹地的安顺一带,是喀斯特地形地貌中难得的丘原盆地地区:地势平缓,田坝广阔,河网密布,适宜定居耕作。这不仅是最初屯堡村落得以大面积生长的有利条件,更是在屯堡官方地位消失后,还能继续维持原本农耕生活的重要物质基础。这一点,对比省内其他地区便可知。如贵州铜仁一带,明代时屯堡曾非常密集(或为最密集区域之一),但至今并未有大片留存。铜仁地处武陵山区腹地,全境以山地为主,并无太多适宜农耕的土地,明末清初“改卫并州”,屯堡官方地位消失后,当地屯堡居民很难完全自给自足,屯堡村寨便逐渐消散。
《屯堡·家国六百年》插图。
耕地虽对屯堡村落存续如此重要,但若一马平川也不利防御。在冷兵器时代,若难以构筑高大寨墙,就极易被攻破。因而对于一个寓兵于农,需自给自足的军事防御体系来说,既要有田坝种粮,还需有险要地形防御。比如,滇池平坦,彼时虽利农耕但难防御;长城沿线的山西堡寨等,虽利留存但彼时偏僻荒凉,不利屯田居住。因此,屯堡聚落能活态保存,两方面的“合适”缺一不可,直至达到某种平衡:峰林田坝的喀斯特环境基底与险要的军事地理区位,共同构成黔中安顺屯堡聚落的自然地理环境,最后成为贯穿其长时段历史的基础。
乡民社会
回溯历史长河,军事防御并非常态,一个族群的凝聚力能抵御六百多年历史变迁,长久看更需文化力量。屯堡文化总被有意无意描述为从母源地直接“平移”过来,仿佛是种已成形的文化凝固在了明初的贵州高原。然而风土已改变,历史在变迁,文化成形前也必经自身的生长与建构:适应、交融,再重新整合。可这最终成形的文化能延续下去的关键究竟何在?
屯堡社区自落土黔中以来,“天生”就有个特点:不易形成巨姓豪族势力,整个社会以核心家庭为主,最多三代同堂,极少有四代以上同堂的大家庭——这倒是更接近现代社会,但和同时代的中原、江南等富庶之地极为不同,元明两代大多数人生活在一个宗族网络中。宗族是中国传统社会的基本单元,尤其在宋明后承担着相当全面的社会功能,甚至构成整个社会的基础,在此网络中,人们可在安稳日子里谋求土地和资本,在艰难的日子里寻求救济和保护,最不济时还有叶落归根的义冢和公祠。但因自然条件、军籍制度及历年战乱,屯堡人须早早分家自立,以缓解经济压力。没有宗族庇护,力量单薄的核心小家庭需要第二环境的帮扶——社区公共空间应运而生,它的主要作用是使社区中的社会资源、文化资本成为公共资源,惠泽于社区中每个家庭成员。对公共资源共同享有,家庭间地位平等,贫富差距极小,这些都加强了族群的社会凝聚力。
与此相应,从社会基础结构的婚姻制度来看,屯堡社区内部通婚习俗也增加了文化稳定性。族群内通婚,使村庄世世代代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屯堡人常说,“一人亲亲一家,一家亲亲一村。”族群内通婚的直接结果,是将婚姻这一最基本也最牢固的社会关系,泛化扩大为整个族群的社会基础。
此外,在生活需求较为简单的农耕社会,通过族群或社区内互助,便可自给自足。田坝区凭其土地资源的优势承担起产粮重任,而处于交通线上的屯堡村寨没太多地可种,最初在戍守之余,负责驿路军需和生活品的中转交换、沟通田坝区与外界经济社会关系,再辅以副业,正好与田坝区单一种植业互补——社区内农业、小手工业和商业相互依存又分工有别,而经济上的自给自足,成为屯堡文化独立存在的重要支撑与保障。
被边缘化
解决了生存繁衍,屯堡人还得面对精神生活寄予何处。
屯堡文化的基底有着浓郁的军事色彩、忠君思想与尚武精神,守卫边疆是屯堡人共同的政治使命,加上同作为汉族移民,他们也有着同源的文化。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经历着相同的不断被边缘化的命运。
在征南战争或平乱之中建功立业之时,屯堡人虽面临环境落差和与原住民关系紧张的双重压力,但在生存冲突中还占有绝对优势,拥有制度保障和生存资源的他们,代表的是主流文化与意识。明朝中叶后,屯政逐渐败坏,军人地位下降,这些帝国武士实际成为国家的佃农,生存更加艰难。屯堡人唯有固守千辛万苦开辟的家园,依赖集体力量才能生存繁衍。明亡清兴,他们一面遭受新生异族政权的政治和文化打击,一面又受后移民集团的生存挤压与文化蔑视,一度还被误认为是少数民族,被称作“凤头苗”。
历经一系列如此复杂的境况,屯堡人的心理状态不断转变。朱伟华在《建构与生成——屯堡文化及地戏形态研究》书中提到:“失去政权庇护的无助,征服者成为被征服者的无奈,社会地位从高位到低位跌落的痛楚,从中心到边缘的历史命运,根深蒂固的正统意识,以及排斥异族文化的大汉民族心理,共同构成了清朝前期屯堡人的复杂心态。于是,屯堡人必须转向族群内部寻求和建立生存机制,必须以集体生存作为个体生存的前提。这种被拒斥与被孤立的状况,从反面大大增强了他们的自我认同与族群意识,因而也增强了他们的借文化以自存的文化保护心态。屯堡文化由是成为寻求相互识别、相互认同的符码和纽带,也是他们寻求自我安慰与自我平衡的心理支点和精神支点。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屯堡人族群的形成,屯堡文化的构建,与屯堡人不断边缘化的历史命运基本同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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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也是矛盾,若无军屯制度,屯堡不可能形成,但军屯制度若一直存在,屯堡文化也不可能形成——屯堡文化实质上是随着军屯体制的衰落、解体而逐渐走向成熟的。
亚稳定
很多人带着猎奇心来到屯堡村落,想象这是块与世隔绝的“飞地”,好像这里的人从六百多年前起就生活在没有历史时间的“桃花源”,以“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状态封闭在黔中一隅才得以保留明朝遗风。
但屯堡文化能延续,恰恰是因它的不封闭。
如若一个地方完全封闭,而它周围的世界日新月异,一旦边界被突破,很多事物将会在突变中走向瓦解和消亡。想象一下:如果在一个封闭区域,人们算数还都停留在用算盘的阶段,而计算器、计算机以及能深度处理数据的人工智能早已问世,一旦它们进入这个封闭区域,将会发生什么。
但既不封闭,屯堡文化如何在“变”中维持着某种“不变”呢?
从一个细节便可洞察秘诀所在:很多屯堡妇女至今仍身着传统的标志性服饰——“凤阳汉装”,但如果仔细观察,每个人衣服的样式、颜色与布料是有细微差别的:颜色通常从宝蓝、深蓝到水红、浅黄、淡绿各异,质地或为化纤或为丝绸,而搭配的纹饰也随主色调灵活变动,但“凤阳汉装”的“标配”是没变的:宽袍大袖,“头上一个罩罩(头帕),耳上两个吊吊(耳环),腰上一个扫扫(丝头系腰),脚上两个翘翘(鞋型尖头上翘)”。
这就是屯堡人处理外来事物的典型方法:他们并不拒绝随时代演变出现的新事物,而且会将之吸收,按自己的文化习惯对之进行处理与消化,并不断优化。但他们往往会加上个“安全阀”,将变化控制在微小的范围内,保持一定弹性和张力。同时,将可能引发巨大结构性改变的事物排除在外,这也是屯堡人拒绝基督教、天主教等外来宗教的原因。据《续修安顺府志》载,天主教传入安顺最早为咸丰初年,基督教大约为光绪年间。两教在一些少数民族尤其是苗族村寨尚能吸引信徒,唯独在屯堡区无法传播。
《屯堡·家国六百年》插图。
然而,屯堡文化并不单靠几个元素运作,它是以一个整体渗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的,屯堡人在生老病死各环节都能以某种仪式寻得寄托,创造了一整套传承有序、遵循有规的文化。在传承内部文化上,屯堡人也有一套自己的方法:通过娱乐形式或民间活动,创造集体记忆,获得仿效学习的范本。而这些活动多是一年一度,所以又周期性地强化了这种记忆,直至不断内化为共同价值观念及道德标准。活动常伴有严格的仪式,方便参与者模仿与学习——仪式越严格,模仿越忠诚,文化通过不断自我复制得以延续。
从这个角度便能理解为什么屯堡人最珍视的“跳神”(地戏)要严格奉行开箱、封箱仪式和相应的祭祀仪式,并以固定的武打队列和高度重复的唱腔来推崇以忠义为本,以平叛为手段的道统观念。这能使其在年复一年的表演中不走样不变形,不断强化作为正统王朝代表的集体记忆,固化屯堡人精神深处的那份自豪,而文化传统就是这样形成并得到遵从的。
对外适度开放,对内自我建构与复制,屯堡文化便是这样实现自我平衡的,学者给这种特殊的稳定状态起了个名字:亚稳定。维持这种结构,才是屯堡文化得以延续的秘密。
本文选自《屯堡·家国六百年》,较原文有删节修改。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
原文作者/顾纯
摘编/何也
编辑/张进
导语校对/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