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来厘清一个有趣的现象:
提到中国古代对外战争的巅峰,大多数人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一反应,往往是“封狼居胥”、“勒石燕然”,是那句让人热血沸腾的“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但是,如果纯粹从版图拓展的实绩、战争持续的时间跨度,以及对现代中国疆域定型的贡献来看,清朝平定准噶尔的战争(简称“平准战争”),其分量丝毫不亚于汉匈战争。
甚至可以说,没有这场战争,就没有我们今天概念中的“大中国”。
然而事实是,这场仗在民间的存在感极低,甚至往往伴随着某种尴尬的沉默。
为何同样是开疆拓土,康雍乾三代的百年之功,却不像汉武帝那样受人追捧?
不是说这个结论是错的,而是说这种“冷遇”背后,藏着更深层的历史逻辑。
借着这个由头,今天我们要讨论的,正是大一统王朝在面对边疆经略时的不同面相——
如果你要问这有什么意义,那么理解这种差异,你就能理解什么是“民族记忆”的选择性。
首先要来解释这个问题:为什么汉匈战争能成为“民族骄傲”的图腾,而平准战争却很难?
——这里的“民族骄傲”,还是得先厘清概念:
是指在主体民族(汉族)的历史记忆中,能够激发强烈认同感和安全感的集体记忆。
首先从代入感(Identity)上来考虑这件事。
汉匈战争的叙事结构非常完美,它符合一种经典的“文明对抗野蛮”的剧本。
那是农耕文明的汉人,面对强大的、异质的游牧霸权,进行的一场从屈辱和亲到绝地反击的复仇之战。
霍去病、卫青是汉人,士兵是汉人,这种血脉上的联系,让今天的我们读起来,依然能感受到那种“扬我国威”的悸动。
但平准战争是什么样的呢?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场战争在普通汉人眼里的观感,更像是“神仙打架”——或者说,是“满洲老板带着蒙古员工,去打另一群蒙古亲戚”。
清朝历次平准战争,主力部队往往是八旗劲旅、索伦兵、以及归附的喀尔喀蒙古和内蒙古各部。
而在当时汉人为主的绿营兵,更多时候承担的是修路、运粮、驻守台站等后勤工作。
就像有的观点指出的那样,紫光阁平定西域的功臣像里,你很难找到几个纯粹的汉人面孔。
所以,无论乾隆皇帝如何自我标榜“十全武功”,你都可以准确地意识到,对于当时乃至后来的汉族士大夫而言,这更像是一场“满蒙家务事”。
这种情感上的隔膜,导致了它很难像汉匈战争那样,被无缝植入到“汉族中心”的英雄史诗中。
而除此之外,还有手段与性质(Methodology)层面的考虑,这也是让这场战争在现代语境下变得有些“做得说不得”的重要原因。
在这个层面,我们看到的历史,和教科书上寥寥数语的记载截然不同。
汉匈战争的结果是什么?是匈奴分裂、南下归附、最后逐渐融入汉族。
这听起来是不是很符合儒家“近者悦,远者来”的教化理想?虽然过程残酷,但结局是“大融合”。
而平准战争的结局呢?
准噶尔汗国,这个曾经称霸中亚、敢于和沙俄叫板、甚至差点统一蒙古高原的庞然大物,在乾隆二十年的雷霆一击后,不仅仅是政权崩塌,而是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
当时准噶尔部正爆发天花疫情,人口锐减。
乾隆皇帝展现出了极度冷酷的政治手腕,他并没有像父亲雍正那样寻求某种羁縻,而是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窗口期”,实行了近乎“除根”的政策。
史料记载极其惨烈,数十万准噶尔人,死于战火、死于瘟疫、死于逃亡。曾经繁盛的准噶尔盆地,一度变得“空无一人”。
这种近乎盎格鲁-撒克逊式的征服方式,虽然在战略上彻底解决了几百年的西北边患,但在讲究“仁义”的中华传统史观里,实在有些吃相难看。
更何况在如今强调“民族团结”的语境下,把一段涉及“同室操戈”甚至近乎灭族的残酷历史拿出来大肆宣扬,显然是不合时宜的。
所以,汉匈战争是“打服了你,以此为荣”;而平准战争是“打没了你,以此为安”。
前者可以写成诗,后者只能写成报告。
看过这两个原因以后,你是不是觉得平准战争就真的一无是处,或者仅仅是一场统治者的暴行?
当然不是。如果我们剥离掉情感色彩,纯粹从地缘政治的角度(Geopolitics)来看,平准战争的战略价值,其实是被严重低估的。
我们不妨做一个假设:如果清朝没有彻底击败准噶尔,会发生什么?
准噶尔不是一个普通的游牧部落,它是一个拥有极强组织能力、装备了火器、甚至有能力建立一套独立行政体系的“汗国”。
在17世纪到18世纪,它是东亚大陆上除了清朝和沙俄之外的第三股强大势力。
如果清朝止步于嘉峪关,或者像明朝一样满足于羁縻,那么在沙俄不断东进和南下的背景下,准噶尔极有可能会被沙俄吞并,或者成为沙俄的附庸。
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外蒙古、新疆、甚至青海和西藏,都可能变成另一个颜色的区块。
这并不是危言耸听。
看看左宗棠收复新疆时的艰难,你就能明白,如果那时候面对的不是散沙一般的阿古柏,而是一个拥有几百万平方公里战略纵深、背后有沙俄支持的准噶尔汗国,中国的版图会缩水成什么样?
所以,平准战争虽然手段残酷,虽然主力不是汉人,但它在客观上为现代中国奠定了一个不可动摇的西部疆域。
它把自唐朝安史之乱后,中央王朝失去了一千年的西域,再一次牢牢地纳入了直接统治之下——
设立伊犁将军,废除世袭伯克制,驻军、屯田、建城。
这是一笔巨大的地缘遗产。
今天我们能理直气壮地说“自古以来”,很大程度上,得感谢那个好大喜功、下手狠辣的乾隆皇帝,以及那些在戈壁滩上死磕百年的清军将士。
上千年来,关于战争的评价,固然有我们习惯上理解的正义与非正义的分野,但更大程度上,其实还是一个“生存空间”与“文明底线”之间的博弈。
汉匈战争塑造了我们的民族魂,让我们有了昂首挺胸的底气;而平准战争塑造了我们的身躯,让我们有了海纳百川的体量。
我们不需要去歌颂杀戮,但我们需要承认历史的复杂性。
历史不是童话,上帝没有制造一种绝对完美、既仁慈又能开疆拓土的手段放在那里供人类选择,而只有一些带血的工具包。
清朝选择了最狠的那一把,留给了我们一个最大的家业。
番外:说书时间
在正文中,我们一直说清朝是靠“武力”平定的准噶尔,但实际上,这种说法并不完整:天花病毒在其中的“战功”,可能比任何一位大将军都要高。
早在康熙年间,乌兰布通之战时,清军之所以没能一鼓作气抓住民心丧尽的噶尔丹,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前线爆发了疫情,不得不退兵。
而在几十年后的乾隆朝,准噶尔汗国内部爆发的这场史无前例的天花,夺走了他们30%-40%的人口,其中包括大量的青壮年士兵。
这直接导致了准噶尔指挥系统的瘫痪和社会结构的崩解。
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因为病毒,以准噶尔蒙古人的强悍战力,依托本土作战,清朝哪怕倾国之力,恐怕也很难打出那种“犁庭扫穴”的效果。
更有意思的是,清朝皇室——尤其是康熙本人,因为得过天花而有了免疫力,这甚至成为了他被选为继承人的关键因素之一。
冥冥之中,天花这种肉眼看不见的微小生物,竟然左右了东亚大陆上两个庞大帝国的国运,甚至决定了今天几百万平方公里土地的归属。
你说,这找谁说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