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游玄都观
刘禹锡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刁景纯赏瑞香花忆先朝侍宴次韵
苏轼
上宛夭桃自作行,刘郎去后几回芳。
厌従年少追新赏,闲对宫花识旧香。
欲赠佳人非泛洧,好纫幽佩吊沉湘。
鹤林神女无消息,为问何年返帝乡。
刘禹锡的《再游玄都观》是其贬谪生涯的标志性诗作,以桃花盛衰喻政治浮沉,尽显不屈风骨;苏轼的《刁景纯赏瑞香花忆先朝侍宴次韵》则以 “刘郎” 典故入诗,借瑞香花与宫苑旧景抒怀,既致敬刘禹锡的倔强精神,又融入自身宦海沉浮的感慨。两首诗跨越百年,以 “刘郎” 为精神纽带,串联起中唐与北宋文人共同的逆境坚守,堪称 “后人慕先贤,借典抒己志” 的典范。
一、先明创作背景与精神传承:逆境中的文人风骨接力
要读懂两首诗的内在关联,需先梳理刘禹锡的创作境遇,以及苏轼对其精神的继承:
- 刘禹锡《再游玄都观》:贬谪归来的倔强宣言这首诗创作于唐文宗大和二年(828 年),是刘禹锡的 “二次反击”。
- 第一次游玄都观是在永贞元年(805 年),他因参与 “永贞革新” 被贬朗州,十年后被召回长安,游玄都观时作《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以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暗讽新贵,旋即再次被贬,又历十四年坎坷。
- 大和二年,刘禹锡奉召回京,故地重游,见玄都观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昔日千树桃花(喻新贵)已然凋零,只剩菜花与青苔,当初 “种桃道士”(喻提拔新贵的当权者)也不知所踪。他提笔写下 “前度刘郎今又来”,以一字不改的 “刘郎” 自称,宣告自己历经二十余年贬谪仍坚韧不屈,这份直面政治打压的倔强,成为后世文人敬仰的精神标杆。
- 苏轼《刁景纯赏瑞香花忆先朝侍宴次韵》:黄州之后的精神回望这首诗是苏轼晚年酬赠友人刁景纯之作,此时他已历经 “乌台诗案” 的生死劫难,被贬黄州、惠州、儋州,饱尝宦海风波。刁景纯是北宋名臣,曾亲历仁宗朝盛事,赏瑞香花时追忆先朝侍宴,苏轼次韵和诗,特意引入刘禹锡 “刘郎” 典故,既是对友人怀旧之情的呼应,更是借刘禹锡的经历自况 —— 同样是屡遭贬谪,同样是坚守本心,苏轼在刘禹锡身上看到了 “逆境不屈” 的同道身影,以典故为媒介,完成了跨越百年的精神对话。
二、逐诗解析:以 “桃花 / 瑞香” 为喻,写尽政治浮沉与文人坚守
(一)刘禹锡《再游玄都观》:以桃花盛衰喻政治更迭,藏不屈风骨于浅白之语
这首诗的精彩之处在于 **“以小景写大政治,以浅语藏深倔强”**,四句诗层层递进,将二十余年的贬谪愤懑与不屈精神浓缩其中:
-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景语即情语,盛衰对比见世态玄都观曾是桃花盛开的繁华之地,如今却满院青苔、桃花凋零,唯有菜花盛开。“苔” 象征荒凉,“桃花净尽” 喻指当年排挤他的新贵集团已然没落,“菜花开” 则以平凡的田园之景反衬昔日宫苑的奢华不再。这种盛衰对比,不仅是自然景致的变化,更是中唐政治格局的缩影 —— 刘禹锡以冷眼旁观的笔触,道尽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的政治规律,暗含对当权者的嘲讽。
-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一问一答,尽显倔强风骨
- “种桃道士归何处” 是反问,矛头直指当年提拔新贵、打压革新派的当权者,如今他们早已失势,不知所踪,语气中带着轻蔑与快意。
- “前度刘郎今又来” 是全诗的灵魂。“刘郎” 是刘禹锡的自称,十年前他以 “刘郎” 自比,十年后归来,依旧以 “刘郎” 自居,一字未改,宣告自己历经贬谪却 “此心不改”。这句诗没有悲愤的控诉,没有哀怨的自怜,只有一份历经风雨后的从容与倔强 —— 即便被打压二十余年,我依然活着,依然回到了长安,这份精神上的胜利,比任何政治报复都更有力量。
(二)苏轼《刁景纯赏瑞香花忆先朝侍宴次韵》:借 “刘郎” 典故抒怀,融自身感慨于咏物寄情
苏轼这首诗的核心是 **“以典喻今,以花寄志”**,既致敬刘禹锡,又抒发自身的宦海感慨与人格坚守,其中前两句与刘禹锡诗的呼应最为精妙:
- “上宛夭桃自作行,刘郎去后几回芳”:化用刘禹锡典故,开启时空对话
- “上宛夭桃” 直接对应刘禹锡诗中的 “玄都观桃千树”,以宫苑桃花喻指朝堂上的得意新贵;“自作行” 写出桃花盛开时的张扬姿态,暗含对趋炎附势者的不屑。
- “刘郎去后几回芳” 是关键 —— 苏轼以 “刘郎” 代指刘禹锡,也暗指自身。“刘郎去后” 既是说刘禹锡被贬后桃花几度盛衰,也是说自己被贬后朝堂人事几经更迭。这句诗将刘禹锡的经历与自身境遇相连,表达出 “历史总是相似,宦海浮沉皆是常态” 的感慨,同时也暗含对刘禹锡 “去而复返” 的敬佩。
- “厌従年少追新赏,闲对宫花识旧香”:心境转变,坚守本心的自白苏轼历经 “乌台诗案” 后,早已厌倦了朝堂上的 “年少追新赏”—— 即年轻人追捧新贵、趋炎附势的风气。他选择 “闲对宫花识旧香”,在瑞香花的清幽香气中,追忆先朝侍宴的盛景,也坚守自己的初心。这与刘禹锡 “桃花净尽菜花开” 时的心境一脉相承:当繁华落尽,唯有坚守本心者,才能在平淡中寻得精神的安宁。
- “欲赠佳人非泛洧,好纫幽佩吊沉湘。鹤林神女无消息,为问何年返帝乡”:以香草美人喻志,升华坚守的内涵苏轼化用屈原 “纫秋兰以为佩” 的典故,以瑞香花喻高洁品格,既想将其赠予志同道合的 “佳人”,又想纫为幽佩凭吊屈原(沉湘),表达对先贤高洁品格的追慕。结尾 “鹤林神女无消息,为问何年返帝乡”,则将怀旧之情推向极致 —— 神女杳无音讯,何时才能重返帝京?这既是对友人刁景纯怀旧之情的回应,也是苏轼自身的心声:即便被贬多年,他依然期盼重返朝堂,实现报国之志,这份 “身处逆境而心怀天下” 的情怀,与刘禹锡 “前度刘郎今又来” 的倔强,本质上是同一种文人风骨。
三、两首诗的精神共鸣:跨越百年的文人坚守之道
刘禹锡与苏轼,一在中唐,一在北宋,相隔两百余年,却因相似的宦海沉浮,形成了跨越时空的精神共鸣,两首诗的精彩之处,正在于这种 **“异代同心” 的文人风骨传承 **:
- 以 “盛衰之景” 喻 “政治浮沉” 的创作手法一脉相承刘禹锡以桃花盛衰写中唐政治格局的变迁,苏轼以宫苑桃花与瑞香花的对比,写北宋朝堂的人事更迭,二者都将宏大的政治叙事,融入细腻的景物描写之中,做到 “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这种 “以小见大” 的手法,既是古典诗词的创作智慧,也是文人规避政治风险、委婉抒怀的方式。
- “逆境不屈,坚守本心” 的精神内核高度一致刘禹锡被打压二十余年,却始终不改革新之志,以 “前度刘郎今又来” 宣告精神胜利;苏轼历经生死劫难,却始终坚守 “一蓑烟雨任平生” 的豁达,以 “闲对宫花识旧香” 表达初心不改。他们的 “坚守”,不是固执的抗争,而是一种 “身处泥泞,仍仰望星空” 的文人风骨 —— 即便屡遭贬谪,依然心怀天下,依然保持人格的高洁。
- “以典故为媒介,完成精神接力” 的文学传承苏轼在诗中引入 “刘郎” 典故,并非简单的化用,而是对刘禹锡精神的继承与发扬。他将刘禹锡的个人遭遇,升华为历代文人共同的逆境生存智慧 —— 当政治黑暗时,文人可以通过诗词抒发愤懑,通过坚守本心对抗世俗的打压。这种 “以文传志” 的传承,让刘禹锡的倔强精神,在苏轼的诗中得以延续,成为后世文人的精神灯塔。
四、总结:两首诗,一部文人逆境坚守的精神史诗
刘禹锡的《再游玄都观》是 “直面打压,倔强反击” 的宣言,苏轼的《刁景纯赏瑞香花忆先朝侍宴次韵》则是 “继承风骨,豁达自守” 的回响。两首诗跨越百年,以 “桃花”“刘郎” 为纽带,串联起中唐与北宋文人的共同命运,展现了中国古代文人 “逆境不屈,坚守本心” 的精神内核。
刘禹锡以 “前度刘郎今又来” 告诉我们:即便身处绝境,也要保持精神的独立与尊严;苏轼以 “闲对宫花识旧香” 告诉我们:即便历经沧桑,也要坚守初心,豁达自处。这种精神,不仅是刘禹锡与苏轼的个人品格,更是中国古典文人的集体风骨 —— 它在诗词中代代相传,激励着后世之人,在人生的风雨中,始终保持一份不屈的倔强与豁达的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