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爱莲,美国人,曾任美资《大陆报》及《国际新闻社》记者。1922年,她凭借美国女牛仔“初生牛犊”的冒险精神先后采访了张作霖、张学良、吴佩孚、冯玉祥、阎锡山、曹锟,又与宋美龄结识,巧遇陈炯明事件,采访了孙中山、伍廷芳等。宝爱莲是二十世纪初西方记者中真正近距离深入到中国军阀生活的唯一之人。其间,经历的战乱、灾难,军阀私密生活,充分展示了她作为女记者的传奇色彩。她的记录,也是一份难得的民国军阀史史料。下面这篇文章摘自宝爱莲著《民国群雄采访录》一书。
石家庄是重要交通纽,连接京汉铁路与正太铁路。正太铁路从石家庄通向太原,由法国人负责管理和运营。我一想,既然南下受阻,北上无望,何不趁着闲暇,深入内陆,搭上次晨往太原的火车,参观一下中国模范省份的省会呢?于是便成行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石家庄的僵局倒给了我机会,去采访山西的“模范省长”阎锡山。
1911年民国成立时任命了首批省长,阎锡山是其中的一个。他到了1922年依旧在职,是硕果仅存的一个(外国人分不清督军与省长的区别,一概称之为省长,故有此议)。太原远在内地,从石家庄乘火车进去还要再走一天,却是中国为数不多安靖之地。军阀阎锡山花费数百万美元修建道路,办学校,振兴工业,抵制鸦片。对这位足智多谋,在动荡的中国政坛长盛不衰的成功人物,我确实很想一睹真容。
火车从石家庄出发,蜿蜒穿过山西的葱茏山脉,一路来到太原。说到这,不免要赞一句那辆法国制造的小火车。它的机车运行平稳而顺畅,车厢干净舒适,嵌挂着法国风景照,座席柔软,装有弹簧,餐车里提供诱人的法国食物。这一切着实令人惊喜!而山西带给我的惊喜岂止这一件,后面还有惊喜连串而来呢。
一整天,火车都紧贴山腰而行,越爬越高。偌大个车厢里只得我一个人,奢侈得可以。我陷在软席里,享受着片刻的放松。不用乘坐难民火车,不必坐在硬木凳的边角,不再无尽地等待。这一切是多么的幸福啊。
到太原时已是黄昏,四周静谧而浪漫。晚星躲在高高的松树顶上,微风轻拂,吹散了多日来郁结在心头的阴霾,让我不再去想打仗、大屠杀和死亡。来到太原就仿佛来到另一个世界,这里没有刺耳的军号声,没有军队行进的踏步声,也没有供给车的隆隆声。
代表阎省长来迎接我的是他的外事秘书王先生,一个西化的中国绅士,身材消瘦,一身伦敦金融街款式的西装。接到我,马上领到一辆豪华轿车。如此高规格的接待大出我的意料,因为我是今天早上才给阎省长发了电报,希望获得接见。我自知要求提得太晚,本来没抱太大希望的,这下倒是喜出望外了。
王先生在车里对我说:“今晚你好好休息。明天的安排是这样的,上午,阎省长会接见你。下午,我太太开车带你在太原城里转转。她是英国人。晚上,阎省长举行家宴,替您接风。你看如何?”
我当然高兴了。能在阎家大院与省长共进晚餐,夫复何求啊。
王先生是在英国受的教育,一口英语带着牛津腔。车子穿过太原宽敞街道,但见处处漂亮干净,让他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忍不住一再赞美山西省和太原市的进步。这不禁使我联想起对自己的城市心满意足的美国中产阶级。不久,车子就到了我下榻的饭店。饭店的风格既古雅,又西洋,颇具格调。我与他在门口道别,并表达了感谢。看来,此次赴晋的意外之旅,不仅有新闻价值,更有文化价值,使我对中国这个古老迷人的国度又增添了一份了解。
酒店侍应接过我的打字机和布满弹孔的破旧背包,领我穿过几条沁凉的长廊,来到一间宽敞、带独立庭院的套房。站在庭院里,我寻思,若是能在云石砌就的池塘边坐坐,看微风拂过竹林,听黄鹂啾啾晚唱,就算乾隆帝的香妃来了,也会迷醉不已,梦回自己的准噶尔故乡吧。不过,虽也想坐到月光下胡思乱想一番,奈何疲累一天,睡意已经袭来,见房间里一张巨大的老式铜床在向我召唤,还是先洗漱就寝了。
一夜无话。次日上午十时许,一辆汽车来饭店接上我,片刻不停地送到了阎省长的衙门。驶进大门后,才发现省长衙门庭院的规模好比公园。绿树掩抑中,玫瑰色的院墙隐现,仿佛一幅陈旧绿缎作底的淳美刺绣。下车后,马上有人引我穿过敞阔的大厅,来到布置典雅的会客室,阎省长和王秘书已经在里头了。
王秘书见了我就笑着说:“宝小姐,阎省长有点吃不准接待一位美国女记者该用啥规格,因为你是他接见的第一个女性外国记者。”
阎省长的个子中等偏高,身材壮实,宽脸膛,皮肤粗糙,下巴坚毅,双目警觉。他的态度格外热情,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那天他套一件紫红色的呢绒马褂,内穿黑绸长衫,足蹬黑呢绒鞋,举止分外亲切和蔼。宾主互作介绍后,双方入座,谈话也切入正题。阎省长谈兴很足,听他说话,我渐渐抛开了拘束,不再分心于四周富丽堂皇的装饰,一门心思听他畅想如何使中国和平统一,并达至欣欣向荣。
他说:“从我就任山西省长开始,便决心致力于全省的发展,而不是只顾着穷兵黩武。”他耗资数百万,推出一个宏伟计划,来重建和改造山西省。根据这计划,他在全省范围修路造桥,播种森林,创建学校和孤儿院,设立军人职校,让士兵学手艺自给自足。此外,他还在山西新设了法律、工程建筑及工商学院。他不无自豪地说:“山西的孩子,八成都上了学。”他还从美国引进许多新的畜牧品种,特别是美丽奴羊。在该省干旱地区,他学习美国加州帝王谷的经验,进行开垦改造。他开辟了许多实验农场,从世界各国引进谷物和牧草进行试验性种植。他开挖了漫长的灌溉渠,引黄河水灌溉农田。
阎锡山还在山西全面禁赌。他说:“所有赌博,一概明令禁止,连麻将也不许打。”但禁毒才是重中之重,尤其针对吸食鸦片。凡种植鸦片或私贩金丸(吗啡片),一概处死。他说:“这方面,但愿山西能像酵母一样,对全国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不过,中国这块面包实在太大了。”
那天的晚宴是阎夫人出面请的,地点在阎府内宅的一个大堂里。阎夫人是老式妇女,待人亲切,穿一身黑罗衫裤,柔顺的长发在脑后绾个髻,插两根长长的玉簪固定住,显得格外的高贵。来客都是年轻的高官夫人,与女主人恰好形成对照,个个衣履华丽,珠光宝气,配上四墙淡绿色的湘绣壁挂、装饰精巧的圆窗以及红木框毛玻璃提灯,真是浑然一体,美轮美奂。宾客中还有两位法国妇女。王秘书的英国夫人替阎夫人翻译。
内宅里的餐厅不止一间,宴会选在其中一间举行。我见餐厅里头摆的是一张西式的圆形餐桌,不免担心大家会拘谨。结果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大家都吃得很开心,因为谈话一点不拘束,中文、法文和英文错杂着随便说。餐桌上铺着爱尔兰锦桌布,暗红色的高脚红酒杯塞着餐巾,被折成玫瑰、小鸟、宝塔等不同形状,煞是有趣。
见了这些折成不同花样的餐巾,不禁想起几周前在上海参加一个单身汉聚会时发生的趣事。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餐巾可以折成这么多不同形状,听同去的人说,这是仆人头花了几小时才折出来的。拿起餐巾时,没想里头竟传出啾啾的鸟叫,一打开,一只金丝雀从手中飞了出去。紧接着整张桌子都被唧唧啾啾的鸟啼声包围了,十二只小鸟一起飞到桌上,弄翻了蜡烛、鲜花和糖果盘。我们只好大笑着起身离席,回到书房里,等仆人将小鸟一只只抓住,重新布置好台面才坐回去。主人是一位在亚洲多年的男士,他十分镇静,耸耸肩大声说:“镇定,镇定,没什么稀奇的,这可是在中国!”无疑,仆人头为使主人的生日过得特别,特意想出了这一招。
听了我的故事,阎夫人开心得大笑起来。她向我保证说,她的餐巾里可没藏金丝雀。
晚餐后,几个下人用长杆举着硕大无比的描花灯笼引路,带大家逛花园。阎府很大,花园一个接一个,让人目不暇接。天上一轮圆月低悬,光色皎洁,恰如莹莹白玉吊坠,穿透枝叶洒在地上,让人如陷幻境。夜色中,前面引路的下人身影似真似幻,我一路跟随,有种飘飘然的感觉。曲径的两旁是斜坡,长着遒劲的古松,我们默默而行,仿佛弯腰登顶去拜佛的朝圣者。再往前,是一座漂亮的拱桥,爬到桥顶看,下面是一泓碧玉般的清水,石岸边种满了垂柳。池边有小亭一座,曰金安亭。四边松、竹、梅俱在,构成一幅清丽脱俗的图画。我们在亭子里小憩片刻,在远处传来的奇异凤笛声中,品尝下人端上的香片茶。这一切美好得无法形容,真希望能这么一直悠闲地呆下去。
茶歇后,大家起身沿曲径继续前行。经过一堵龙壁时,见有几尊巨大的石像沿墙站成一排,在月色下显得有些奇怪。阎夫人解释说,这些都是中国的历史名人。她略带羞怯道:“这园子是含有深刻哲理的。”阎夫人是极富涵养的中国女性,我饶有兴致地听她解说中国的各种传统习俗,包括古往今来中国园林建造所采用的象征手法。
难忘的一晚终于结束了。我很不情愿地向阎夫人道了晚安,也向我梦想中的中国道了别。
我真舍不得离开太原,但是阎省长接到消息说,有一班火车明晚会从石家庄北上保定府,因为战争的形势发生了逆转,吴佩孚和和冯玉祥的直军已经击退了张作霖的奉军。我必须一早就离开太原,以便赶上那班车。回到酒店后,我写了一篇采访阎省长电讯稿,并向国际新闻社通报了我后面的采访计划。毕竟我是有任务在身的。
而阎府那神奇的花园一直让我难以释怀。敲完键盘,我在卧室外的庭院里不停徘徊,回味当晚的种种。记得阎夫人提到,现在是“惊蛰”的时节,所以,她在花园入口处竖了个雕花的屏障,说是可以阻挡各路小鬼。这一切真的是太异想天开了,让我如何能忘怀呢?
而山西脚下那片华北平原却陷在纷乱的战火中,在那里,我又能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