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来厘清一个常见的误解:“燕云十六州的人心向大宋,日夜盼望王师北伐”。
这种印象,很大程度上源于我们一厢情愿的历史叙事。但事实上,这种理解是片面且不完整的。
不是说燕云汉族人从未对宋抱有期待,而是说这种期待是脆弱且有条件的
——如果你要问这有什么意义,那么几百年前的认同与否,对于如今显然没有任何现实意义。
但是,通过梳理这种认同的变迁,我们却可以理解一个政权的统治合法性究竟从何而来,以及民心向背如何被现实利益所塑造。
这是不是就有现实意义了?
在华夏历史上,燕云十六州自后晋石敬瑭割让后,脱离汉族人王朝统治近四百年。
在此期间,从北宋到南宋,恢复燕云一直是其核心政治目标之一。然而,目标是一回事,能力与效果是另一回事。
本文,我们就来回顾宋与燕云地区的恩怨纠葛,看看“认同”这面镜子,是如何被残酷的现实一次次击碎的。
首先要来解释这个问题:为什么宋朝上下,会普遍抱有“燕人思汉”的迷思?
——这里的“思汉”,需要先厘清概念:
是指燕云地区的汉族人基于文化认同,心系并愿意效忠于作为“华夏正统”的赵宋王朝;而不是基于现代民族国家观念的爱国情怀。
首先从意识形态上来考虑这件事。
“华夷之辨”大约是较符合宋代士大夫原教旨主义的政治正确。虽然在现实中,北伐屡战屡败,但这其实无关宏旨:
只要高举“恢复汉土”的旗帜,就足以让儒生们激动和兴奋——
身为现代人的你我,也不要鄙视这种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
这种对文化正统性的执着,是任何时代的常态。
你若是还不能感同身受,那么不妨想想如今网络上对于某些历史领土的激烈情绪,大概就能类比出那种感觉了。
所以,无论“燕人思汉”的信念有多么不现实,你都可以准确地意识到,宋代的政治精英,在追逐他们理想中的道统。
而除此之外,还有现实层面的考虑,这也是宋廷决策的重要原因——在这个层面,宋廷又起码有两方面的考虑:
首先是地缘安全。
燕云十六州是中原王朝抵御北方铁骑的天然屏障。失去它,北宋的核心统治区便门户大开,暴露在游牧民族的兵锋之下。
这种战略上的焦虑,贯穿了整个北宋一朝。因此,任何能将其收复的可能性,都会让宋朝统治者怦然心动。
其次是政治合法性。
一个未能完成统一,且皇位来源有些“不清不楚”(陈桥兵变)的王朝,迫切需要收复汉唐故土来证明自己的天命所归。
恢复燕云,是赵宋官家洗刷“积弱”之名,构建正统性的勋章。
我们如今所见到的宋词中“遗民泪尽胡尘里”的悲情,很大程度上是这种一厢情愿的文学投射。
但在当时宋人的认知里,很明显,燕云汉族人的心,是向着汴京的。
而如果以上只是用道统和安全来做逻辑推演,那么宋廷还有基于现实的第二层考虑:
军事上的潜在助力。
北宋初期,太宗赵光义北伐幽州时,确实有燕云汉族人充当向导,甚至协助作战。
辽朝末年,燕云汉族人也曾为宋金“海上之盟”穿针引线,提供情报。
在宋辽最后的幽州城巷战中,更有汉族人冒死拆除吊桥,希望宋军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些事例,都强化了宋廷“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想象。决策者们将境外的汉族人视为潜在的第五纵队,认为一旦王师北上,他们必将云集响应。
然而,宋廷的想法虽好,现实却给了他们一记响亮的耳光。
燕云十六州的人对宋朝可以说是仁至义尽。相反,倒是宋朝一次又一次把燕云十六州的人给卖了。
看过这些早期的积极表现以后,你是不是也觉得燕云民心可用,收复大业可期?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真正决定认同的,不是虚无缥缈的文化血脉,而是切切实实的治理水平。
1123年,宋朝通过巨额的“赎买”从金人手中拿到燕京等空城后,其表现堪称“征服者”式的灾难。
宋朝派来的官员不是抚慰疮痍,而是刮地三尺。
他们纵兵劫掠,侵夺民田,甚至将盐价从辽国时的每百二十斤四百文,暴增至每斤二百八十文,导致“燕山大饥,父母食其子”。
与此同时,宋朝官员却利用职权,让亲旧空手而来,在燕云赚到“钜万”家财。一边是土著易子而食,一边是宋官亲旧赌博时豪掷一二千缗。
一百多年的期盼,在一两年之间全部败光。
这才是燕云民心背离的根源。
当金军打回来时,燕云百姓的选择是:“金人已得燕,则盐法尽仍旧,常胜军屋业田土尽给前主,燕人归心焉。”
甚至,之前被北宋安置在河东的十多万燕云汉族人,因备受欺凌,主动逮捕宋将,打开城门,争当金军灭宋的带路党。
真要认可大送,怎么没人站出来和女真蛮子盘盘道呢?
而除了治理的失败,宋朝在战场上的表现,也寒了所有潜在合作者的心。
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开禧北伐中的宿州之战。
活跃在金地的汉族人武装“忠义军”前来助战,悍不畏死地攻城,眼看宿州将破。
此时,宋军将领想的不是协同破敌,而是:“MD,破城的功劳要被忠义军抢去了!”于是,宋军将士纷纷将箭射向了正在攀爬城墙的忠义军后背。
幸存的忠义军非常失望,当场脱离战场。而宋军也未能攻下宿州,兵败如山倒。主帅郭倬为了乞和,更是将勇将田俊迈绑起来送给了金军。
一个很大的群体,从来不会是铁板一块。
在王朝末年,士人对于“燕人思汉”的执念,更多是因为此时的他们需要这样一个神话来支撑北伐的合法性——
这是当时的人们不愿意承认的现实,由此必然产生认知的扭曲。
上百年来,关于燕云民心向背的争论,固然有我们习惯上理解的华夷之辨,但更大程度上,其实还是一个统治合法性与现实利益之间该如何匹配的问题。
宋朝的北伐,抛开道义的外衣,核心是王朝安全与正统性需求。
而燕云民心的背离,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华夏历史上一个朴素的真理:
老百姓对谁征税无所谓,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能活下去。谁让他们活不下去,谁就是寇仇;谁让他们活得更好,他们就认可谁。
《金史》中金世宗的评价可谓一针见血:
“燕人自古忠直者鲜,辽兵至则从辽,宋人至则从宋,本朝至则从本朝,其俗诡随,有自来矣。虽屡经迁变而未尝残破者,凡以此也。”
马扩的观察更为直接:“燕云汉族人随事俯仰,契丹至则顺契丹,夏国至则顺夏国,金人至则顺金人,王师至则顺王师,但营免杀戮而已。”
柳宗元在《封建论》中所谓“失之于政”“失之于制”的分野,用在这里同样合适:宋朝的问题,不在于其目标是错的,而在于其“政”是烂的。
它既没有能力在战场上取胜,又无智慧在治理上收心。
上天没有制造一种一定忠诚的民心放在那里让王朝领取,而只会在统治者的实际作为后给出相应的分数。
最后再说回那个被寄予厚望的辽国降将郭药师。他和他麾下的常胜军,本是宋朝花重金留住的核心战力。
然而,在宋金战争爆发后,这位被期待成为“吴三桂”的人物,在力战不支后选择了降金。
跟那些在金军到来前就望风而逃的宋军相比,郭药师甚至算得上“尽力”了。
跟当时的其他燕云汉族人相比,郭药师已经算是大宋忠臣了。
很多时候,那些看起来高大上的正统叙事,最后都会在治理的无能和利益的算计面前,悄悄失效。
古今皆然。
番外
我们的说书时间
在正文中,我们一直讨论的是燕云汉族人的认同,但实际上,这种认同的变迁,在北方士大夫阶级中体现得更为深刻。
金朝统治下,北方的知识分子并不自视为“蛮.夷”,反而发展出了自成一体的“中华”认同。
金朝大儒赵秉文被称为“儒之正理之主”,他充分肯定北宋理学,认为“独周、程夫子,绍千古之绝学”。
王若虚则提出统一华夏要讲“曲直之理”,并赞许司马光对传统正闰观的批评,“正闰之说,吾从司马公”。
也就是说,对于北方的读书人而言,金朝才是当时的中华正统,而南宋不过是“南蛮”。
文化正统的诠释权,已经随着实际统治和科举入仕的途径,转移到了北方。
结果,在元朝修史时,面对谁才是正统的难题,争执不下的结果是搁置争议,《辽史》、《金史》、《宋史》三史并修,皆被列入正史。
这无疑宣告了:在那个时代,认同是多元的,且基于现实的统治与文化建设。
所谓的“燕云十六州人认可宋”,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个贯穿两宋,却从未真正实现过的、一厢情愿的迷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