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深秋蹲在二里头遗址的探方边,看着考古队员用软毛刷扫开一片绿松石碎片时,我忽然想起顾颉刚先生那句 “禹是一条虫”。泥土里嵌着的这些青绿色小片,正属于那件著名的绿松石龙形器 —— 学界常说它是夏代存在的铁证,但那天现场一位老研究员的话让我愣了半天:“你说这龙要是夏的图腾,怎么商人的甲骨上连‘夏’字都没提过?”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水里。后来翻资料才发现,这疑问早不是新鲜事。二里头遗址从 1959 年挖到现在,碳十四测年把它的年代定在公元前 1750 到前 1520 年,刚好和文献里夏代的时间重合。可怪就怪在,遗址里挖遍了也没见着能自证身份的文字,连个刻着 “夏” 字的陶片都没有。
更蹊跷的是甲骨文。目前已发现的十几万片甲骨里,学者们翻来覆去筛查,愣是没找到公认的 “夏” 字。有人说商代只分春秋两季,还没有 “夏” 这个季节名,自然不会有对应的国名。你别说,这逻辑还真有点道理。《尚书》里虽说尧帝时就有四季了,但那本书的真伪本来就争议不断,说不定是后人补写时加进去的。
这就让人犯嘀咕了:我们天天说的 “夏朝”,会不会是后人给起的名?
想起在河南省博看那件绿松石龙形器的复制品,64.5 厘米长的龙身蜿蜒着,蒜头状的鼻子特别显眼,鳞片是用细小的绿松石片一片片粘上去的。解说牌写着 “夏代龙图腾”,可我后来查《竹书纪年》才发现,古本里记载夏代起止时间有两种说法,一种是公元前 1994 到前 1523 年,另一种算出来是前 2024 到前 1553 年,跟二里头的测年数据比,要么早了两百多年,要么收尾时间对不上。
现场那位老研究员说,他们挖到第三期遗存时,发现了不少类似早商的陶器。这就更乱了 —— 夏商分界到底在二里头哪一期?要是第四期已经是商朝了,那所谓的 “夏都” 岂不是只存在了前两期?
有次跟甲骨文研究者聊天,他给我看金文里的 “夏” 字,说是像个拿农具的农人,本义跟 “大” 和 “生长” 有关。这倒让我想起个细节:西周的青铜器铭文里第一次明确出现 “夏”,可那时候距离夏灭亡都过去几百年了。会不会是周人追述历史时,给那个被商灭掉的部族起了这么个名字?
就像清朝人管明朝叫 “明”,但明朝人自己可能更习惯说 “大明” 或者 “本朝”。说不定商汤灭的那个政权,人家根本不叫 “夏”,可能叫 “崇” 或者别的什么,只是后来的文献里统一用了 “夏” 这个字。
真的,这事儿越想越有意思。二里头遗址里出土的龙形器确实特别,前后挖出来八件,有蛇形的,有带鳞纹的,还有一头二身的。文献里说夏后氏的图腾是蛇形龙,这倒是能对上。可问题在于,没有文字佐证,光靠图腾就能定朝代吗?万一这是个独立的古国呢?
想起顾颉刚当年提出 “禹是一条虫” 时,学界炸了锅。现在虽然没人再这么说了,但他的核心疑问还在:上古史是不是层累地造出来的?我们现在认定的 “夏朝”,会不会是战国时期的学者把不同时代的传说拼起来的?
去年在国家博物馆看展览,刚好碰到 “夏商周断代工程” 的展品。里面有个时间表,把夏定在公元前 2070 到前 1600 年,可旁边就放着不同学者的反对意见,说这个年限跟《孟子》《史记》的记载对不上。那一刻忽然觉得,历史研究真像破案,线索越多反而越迷茫。
其实最让我在意的是那个时间差。二里头最晚到公元前 1520 年,而武王克商是公元前 1027 年,商代积年按《竹书纪年》算是 526 年,倒推回去夏亡应该是公元前 1553 年。这就差了三十多年,看似不多,可在考古学里,足够区分两个不同的文化阶段了。
有位考古学家朋友跟我说过,现在学界其实分成两派:一派坚信二里头就是夏都,另一派觉得应该叫 “早夏或早商”,先不忙着定性。我倒觉得后一种更谨慎,毕竟学术研究最怕的就是先入为主。
那天离开二里头时,夕阳把遗址的夯土墙照得发红。风刮过空旷的发掘区,好像能听见四千年前的声音。我忽然觉得,不管 “夏” 这个名字是不是乌龙,二里头遗址本身已经说明了一切 —— 这里确实存在过一个强大的文明,有宫殿,有礼制,有精美的手工业。
至于它到底叫什么,或许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一点点接近真相,哪怕这个过程里会不断推翻之前的结论。就像甲骨文里没找到 “夏”,说不定哪天挖出新的文字材料,所有疑问就都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