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11月12日深夜，长沙城。

刚来长沙城没多久的周恩来，忙活完了一整天的工作，刚刚躺下不久。

时当抗战烽火正炽，日寇刚攻克武汉，铁蹄踏向湖南省境，国事孔急，稍得片刻休息也属难得。

周恩来很快入睡，睡梦之中，突然听见急促的敲门声，周恩来惊觉而起，坐起来睡眼犹自惺松，问门外：什么事？

他全然不知，一场死亡的阴谋正在向他头上悄悄撒来。

一、周恩来险丧命

周恩来到长沙没多久。

之前，他已经遭遇过一次死亡威胁。

当时还是在武汉。1938年10月23日，日军兵临武汉，中国军队抵挡不住，国共两党的各大党政机关纷纷撤离。

叶剑英请周恩来赶紧走，周恩来非要坚持让八路军办事处的同志们先撤离。正在组织疏散撤离时，一批同志遭到日军飞机轰炸，大部分都遇难。周恩来差点也被炸中。

直到所有同志都撤走了，在汉口沦陷前的几个小时，周恩来才不甘心地离去。

到长沙后，蒋介石本来想在这里召开一场重要会议，部署长沙战守事宜。但因为日军南进之势非常凶猛，蒋介石担心个人安全，开了个会草草总结了一下武汉会战的得失，便匆匆跑到衡山去了。

临走前他还假意请周恩来迅速撤退，周恩来辞以国事艰危，要留在这里继续和一线将士们固守。

蒋介石悻悻然走了。

一问一答，表面说的是安全问题，其实都有深意。

蒋介石怕中共在长沙发展势力，极力请周恩来同走，就是不想让中共借抗战之机在这里发展势力。周恩来则想在长沙留驻一些时间，争取让八路军到湘鄂一带抗战。

虽说都是肚里藏着话不说，但境界之高下一望可知矣。

只是周恩来没想到，他倾情以待的长沙城，并没有给他报以笑颜。

长沙城有国民党军的两个大员镇守。一位是时任国民政府军委会政治部部长兼第九战区司令长官陈诚，一位是时任湖南省主席张治中。

张治中和周恩来私交不错，早在黄埔军校时代就认识。周恩来一面部署八路军驻长沙办事处，一面与陈诚、张治中面见商议大事。

11月12日深夜，大概在两点多钟，周恩来在位于寿星街的八路军办事处休息，熟睡中突然被叫醒，说是起火了。

出房一看，只见城内火光冲天，到处人声嘈杂，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叫醒周恩来、叶剑英的是警卫员邱南章，他本来奉命睡在楼下的大门口，那里停着一辆小汽车。

叶剑英心细，知道当时日军旦夕将至，长沙一夕数惊，大家早晚要撤离，于是把汽车就放在大门口随时准备走。为防有人偷车，叶剑英命令警卫员邱南章就睡在车里。

这时左邻右舍的火已经烧到周恩来所住的八路军办事处的楼，大家赶紧收拾了东西下楼要走，结果到大门口一看傻眼了，车没了！

左找右找找不到，邱南章又气又急，自责不已。周恩来、叶剑英也没有过多责怪他，一行人夺路而走。

就这么一耽误，办事处的大门已经全被大火天没，他们又转身回头走，终于从后门冲了出去。到了大街上再回头看寿星街办事处，火势蔓延到了整个院子，周恩来居住的屋子已经完全被大火吞没。

二、大火因何而起

这场大火可不是一般的失火，蔓延到全长沙城，到处一片火海，不光房子烧了个七荦八素，还有不少居民丧生于火海。

周恩来一行人一边出城一边问什么情况，许多行人都忙着逃命，不少人说日本人打进城了，正在杀人放火。

也有的说看见国民党军的兵挨家挨户放火。

周恩来叶剑英听的一头雾水，挤在人群里急急忙忙往城外湘江边上跑。

可是越跑越觉得不对劲。如果是日军进城，早就该听到枪炮声了。而且就在晚上就寝前，周恩来刚和张治中通了电话，问了日军现在的位置，还在距离长沙城200多里外的地方，不可能这么快就杀过来。

但是一片混乱之中，也来不及搞清楚状况。当夜，周恩来、叶剑英和同在长沙的郭沫若等人撤到了湘潭县。

撤到安全区之后，仍没有听到任何日军打到长沙的消息，也就彻底排除敌人纵火的可能。那看来就是意外火灾了。

周恩来立即率叶剑英等人返回长沙，组织难民收容团，帮助居民救灾。他们站在长沙郊外的关帝庙废墟上，凭眺长沙城，到处是烈火熊熊，浓烟滚滚，一片狼藉。劫后余生的灾民们不停地扒着灰堆，寻找亲人的尸体。好多尸体烧得面目全非，血肉模糊，横躺在残砖破瓦旁，没有人去掩埋。失去亲人的儿童坐在地上啼哭不止，无人照顾。真是惨不忍睹。

此时越来越多的消息证明，城内大火似乎是国民党军放的。否则不至于全城多处同时起火。

周恩来找到撤到郊外的陈诚，愤怒地质问是不是军队放火。

周恩来的突然到来，让陈诚一愣，但是也多少猜到了几分原因。他解释说：“我没有下令放火，否则怎么会不通报你这个副部长呢？蒋委员长已知晓此事，正严令我们政治部从速查清事情真相，我正在四处派人找你呢。”

周恩来似信非信，想问，又再问不下去。陈诚人小鬼大，他乃是蒋介石手下第一心腹，素来极端反共，不和他多啰嗦了。

不过此事周恩来也确实怪不到陈诚头上，真实责任人并不是他。

周恩来又联络了张治中，张治中吞吞吐吐，向他透露了一个惊天消息。

原来，蒋介石来长沙一趟，要说全然不管这里的战守事宜，也不符合事实。蒋介石看了一圈长沙的状况，感到这里离武汉如此之近，守御起来很费劲。蒋介石基本上得出了长沙不可守的结论。

离开长沙之后，蒋介石便召集高级幕僚们研究长沙防守战略，最终定下了“焦土抗战”之策。当初武汉防守之时，就因为没有执行焦土策略，导致武汉城各种军民设施、资源都为敌所用。长沙绝不能重蹈覆辙，在日军到达之前，将长沙城付之一炬。

张治中于11月12日上午9点，也就是长沙大火的当天上午，接到蒋介石侍从室主任林蔚的电话，被告知将用焦土政策。

因为事关重大，蒋介石又令侍从室发了一封正式电文：

限一小时到。长沙张主席。密。长沙如失陷，务将全城焚毁。望事前妥密准备，勿误!中正文侍参。

张治中接电大惊，十分不忍，这里还是中国土地，日军离此尚有二百多里，长沙周边尚有十余万重兵防守。张治中又找陈诚商量，当时长沙城中他是唯一的重量级大员。

自左至右：张治中、马歇尔、周恩来

陈诚显然也接到蒋介石的指示，对张治中说，焦土政策肯定要做的。

张治中再无疑问，于是召集长沙警备司令酆悌、保安处长徐权和警察局长文重孚，向他们交待了蒋介石的指示。

但事情到这里尚未失控，张治中只是传达了要焦土，也就是焚烧长沙城意思，但并未立即要求放火。酆悌、徐权和文重孚领会错了意思，立即开始挑选人员，组成了放火队。

国民党无论党、政府的组织能力都极其低下，干好事慢的出奇，干坏事却快如疾风。

盖因上级对下级只会下命令，要求这要求那，而对执行者的素质，以及执行一事会带来什么后果和负面影响，基本不会再管。

张治中是国民党中少有的能干之吏，但大环境如此，他也多多少少带有这样的惯性。

张治中来长沙时间不长，对酆悌、徐权、文重孚这些人的成色也知之不深。部署完之后，张治中感觉兹事体大，在焚城之前做的事情还很多，于是就忙着去找别人，安排转移伤员、疏散居民的事情了。

两头没说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烧，烧到什么程度，形势又这么严峻，各人都在用最坏的心态猜度，事情就这么恶化了。

张治中不去安排则罢，一去心更乱了。

原来大敌当前，长沙各类机关也都在撤。光是警察都跑了不少，省城各厅都做好了后撤到湘西山区的准备，有的厅只剩下光杆厅长。张治中连问几个厅长，都说计划11月12日晚上动身撤退。

张治中惊讶地问他们为什么今晚撤，日军距这里不还有二三百里吗，至于走这么早吗。

厅长们都支支吾吾，随即顾左右而言他，反过来劝张治中也早走。

张治中也是在一线作战中经历过的，还算有点指挥若定的气度，骂这些厅长们不中用，声称要留到最后一刻，和野战军在一起。

张治中不是愚鲁之人，这么多厅长都打算今晚走，肯定是听到即将焚城的消息。可诸事孔急，张治中也是忙得乱了方寸，没有察觉这些迹象。

三、查明黑手也不说

11月12日夜，张治中忙完工作也睡下了。这一夜，能睡得着觉的，除了真正胸有成算的大将，就是被蒙在鼓里全不知情的人，其他人，都在忙着一件事：烧城。

酆悌、徐权、文重孚等人错把张治中传达的命令，当成即刻烧城的命令。

他们立即安排警备兵力，组织了大大小小24个烧火队，在全城各处点位都提前部署好，命令一下，统一举火。

本来打算12日当天就烧，奈何这天是国父孙中山的诞辰纪念日，于是拖到了零点以后。

好歹这些罪人们还有一敬。

凌晨两点多钟，酆悌不顾张治中事先规定的“接到下达命令后，先放空袭警报，再放紧急警报才能开始行动”的指令，命令部队开始毁城。

佩戴臂章的武装自卫队在持枪的士兵监督下，以湖南警备旅第二团为主力，散布全城各个区域，开始放火。

大火首先从省政府和警察局等重点部门点起，然后点燃学校、医院等单位，最后挨家挨户放火，许多人还在梦中便葬身火海。

一把大火把绵延几公里的长沙古城烧为灰烬。

据国民党军委会政治部调查：长沙城原有人口40多万人，武汉、岳阳等北方城市失守后，涌进难民10多万人，合计50多万人。

幸好在12日夜之前，已撤退或逃跑了45万人，留城仅5万余人。其中2000多人在火灾中死亡，烧伤者不计其数。

死者大部分是前方转移到长沙来疗伤的伤病员、老弱病残市民和酣睡未醒的百姓。

湖南省政府、高等法院等机关，湖南大学、南华女中、省立长沙高中等学校，湖南省银行、交通银行等银行以及工厂、医院、民房等建筑物几乎全部被毁，建筑物完好保存的所剩不多。无论是公有财物还是市民的私有财产，带出火海的寥寥无几，损失极其惨重。

这是一起典型的人祸。

周恩来得知真相后气愤不已。

不过他气愤的还不止这一件事。叶剑英、郭沫若等人在组织收容团救灾时，意外了解到一个情况。

一些从官署里逃出来的国军军官说，早就有人盯上了八路军办事处的汽车，车绝非偶然丢掉的。

警卫员邱南章也回想起当时场景有点不对劲，他正在熟睡中，猛听见有人啪啪地敲打车窗，说外面起火了，赶紧跑。

当时他跑上楼时，左邻左舍都还未燃起大火。尤其是八路军办事处的大门，并不易引燃大火。但当他跑上楼再跑下来时，火居然烧了这么大，这绝对有人故意点火。

叶剑英、郭沫若感觉有疑点，于是多方调查，竟然发现，车子是白崇禧手下警备部队干的。郭沫若找到那个部队，结果被一个团长硬怼了出来，说绝无此事。

叶、郭等人越想越不对劲，报告了周恩来，建议公开发电质问蒋介石，是不是蓄意谋害八路军办事人员。

周恩来立即把事情压了下来，亲自给白崇禧打了电话，只说车子被不知情的士兵抢走，时势混乱，并无责怪之意，只请白将军把车子归还。

白崇禧连连道歉，一个电话打到盗车的团长，车子便完璧归赵了。

周、白二人其实都明白怎么回事，只不过都没有揭开盖子。

周恩来一再要求叶剑英、郭沫若等人不要揭穿，这时候不是追问这个是非的时候，如果破坏了国共合作的关系，把矛盾公开化，对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大局没有什么好作用。

叶、郭两人都十分钦佩周恩来的胸襟。

四、帮老蒋辟谣

其实周恩来的胸襟何止于此，不光没有揭穿那些人的龌龊伎俩，还主动站出来帮张治中澄清事实。

蒋介石得知长沙提前放火，也十分震怒，他的原意也不是这样。毕竟敌人还没打到，就先吓得尿了裤子，在国人面前不好交待。

蒋介石只得在11月14日复返长沙。

他的本意是把主要的城防工事毁掉，把一些重点工厂烧了，不让日本人利用，绝没想到这些执行者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把一座历史名城烧成了白地。

蒋介石在长沙下令将酆悌、徐权、文重孚等人枪毙，以谢世人。

光杀人不足以平民愤，还得有个交待啊！

蒋介石、陈诚、张治中等人商量发一个公开的报告，向长沙及湖南百姓解释事情的经过。

可是想来想去又觉得不妥。这事明明是你蒋介石下的命令，虽然没说现在就烧，但你也逃不了这个责任，绝对不能说明白，否则统帅威严不就没了。

如果全推到酆悌这三个死鬼头上，又怕国人不信，越描越黑了。

还是张治中想了个办法。既然周恩来还在长沙，那就请他出面一同发声明，老百姓不信国民党的还能不信共产党的吗？这些年他们的名声是不错的。

蒋介石一听哭笑不得，这不是自己承认不如共产党了吗？

可是不同意又不行，一直拖着，不利团结民心，蒋介石只好不情愿地同意了。

张治中找到周恩来，一开口，周恩来就知道什么意思了，当即坦然说，为了抗战大局，无可无不可，只是请蒋先生以后决定大事千万考虑慎重。

随后，周恩来、张治中联合起草了《关于此次长沙大火经过真相之说明》，以中宣部和政治部的名义向蒋介石递交了此文，并建议蒋介石迅速成立长沙火灾救济委员会；改组地方军警机构，处理善后工作；调集重兵，加紧长沙防卫，以防敌寇乘虚而入。

公众一看周恩来也参与了声明，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张治中后来在回忆录中谈及此事，对周恩来、叶剑英充满感激之情。他写道：“长沙发生大火，各方面尤其党内平日不满意在湖南倡导社会改革运动的顽固分子对我的攻击更甚，我总不置一词，而中共朋友反为我解释，给我以慰藉。……在各方面纷纷落井下石使我感到四面楚歌的情形下，他们对我亲切的同情，也是我毕生难忘的一件事。”（语出张治中：《我与共产党》1980年文史资料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