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崇喜
微信版第1624期
总会听到有人说,“还是六七十年代好”。这是一个遥远的话题。在蜜蜂的视野里,所到之处皆鲜花;在鼹鼠的生活中,却永远看不到明天的太阳。生活是一种感觉,不同时代的人有不同的看法,如果站在搞“大集体”的立场上谈“分田单干”,那是绝对不可以的,潜台词是:还是搞“大集体”好。
什么是“大集体”?
新中国成立后,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通过各种互助合作的形式,把以生产资料私有制为基础的个体农业经济,改造为以生产资料公有制为基础的农业合作经济的过程。这一社会变革过程,亦称农业集体化,它的组织形态就是人民公社;人民公社就是“大集体”。
搞“大集体”究竟好不好,我想给关心这个话题的朋友们分享一个五十年代的真实故事。
1955年3月的一个星期六,邻居姚姐叫我帮她开一张“申请回头粮”的条子。晚上,江秘书回家了,埋怨姚姐:“跑到乡政府批粮,丢人不丢人?”姚姐斗气地说:“你倒是长脸,家里的一点粮食都让你拿去当余粮卖了,还有大半年,你打算怎么办?把我们母女俩卖了还是供起来?”江秘书拿好言语安慰,“你不知道,我们这个黄乡长爱骂人,来一个骂一个,来两个骂一双,什么‘穷鬼’‘穷松’,张口就来,我是怕你受不了。”姚姐不屑地说:“死要脸活受罪。”
是年暑假,江秘书代理黄乡长参加宁国全县三级干部扩大会议,因身边缺个秘书,私下和我奶奶商量,要带我进城。奶奶答应了,嘱咐我别乱跑。进了城,他把我塞在旅馆里径直开会去了。到了晚上,他让我整理会议记录。
记得那次会议的主要内容是落实粮食“三定”即“定产、定购、定销”。“定产”是指按粮田的数量和单位面积常年产量,结合土地质量、自然条件和经营管理状况来评定粮食的总产量;“定购”是指按评定的产量扣除农民需要的口粮、种子和饲料粮以后的余粮,由国家实行统购;“定销”是指对缺粮户 (社)实行粮食供应。会后讨论一天半,决定对余粮户进行统购,对缺粮户进行统销,对自足户不购不销。
会议结束后,江秘书又带着我下乡摸底排查,确定户型。最后一站回到荆虹大队宣讲,我的任务是照例念国务院《市镇粮食定量供应暂行办法》和“农村人口口粮标准”。
我念完了文件,胡会计补充说:“农村粮食供应不完全是大米,还有谷子、红薯干,供应时统统按白米折算,红薯干嘛,按一斤二两折算一斤,谷子除掉四分之一的米糠。”姚姐在煤油灯下纳鞋底,偷偷问我一句:“称谷子和称红薯那个划算?”
实行“三定”后,缺粮户确实减少了,但仍有寅吃卯粮的现象发生。因为男女有别,老少有别,工种不同消耗能量也不同,“一天一斤”白米定量标准太死了,藏粮、“满产”时有所闻。
1958年春,江秘书正式顶了黄乡长的职。那时,我进县城念初中,遇到节假日就帮他写材料。
新官上任三把火,播种时,上面派人来检查播种进度,为了抓功,他就说任务超额播完了。那时谁也不怀疑谁,评了长虹乡一个先进,就把他们的主要劳动力调出外援。剩下没有完成的播种任务咋整?一个普遍可行的办法是发动妇女加班加点,把种子胡乱撒在田里了事,到收割上报时依然是千斤亩、万斤亩。那时农村基层干部重功利,浮夸风盛行,遭罪的还是普通老百姓。
不久,刮来一阵强劲的风,到处张贴“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红色标语。荆虹小学旁边那棵梧桐树上还按了一个高音喇叭,反复播放。
不日,江乡长下乡建社,传达中共八大二次会议精神,大会小会开个没完,发言材料,大部分出自我手。
9月,全国很快进入人民公社化运动高潮。“长虹人民公社”一成立,下属组织应有尽有,五花八门!分配上实行平均主义,即在全社范围内,不分贫富,黄鳝泥鳅拉到一般长,统一核算,取消货币,实行供给制,社员们吃饭不要钱,只管做事。“人民公社”奉行“一大二公”,实施“一平二调”。劳力被集中起来,实行军事化管理、集体化生活、战斗化劳动。
当年冬修,建一字庵水库,荆虹大队编成一个连,归属长虹营。营部规定:基干民兵统一在工地劳动,统一在工地吃饭,统一在工地宿营,几时休息,几时睡觉,一切行动听指挥。那时,学校放寒假,我们师生参加了筑堤义务劳动。
战斗打响以后,工地上红旗猎猎,社员、干部、学生,挖的挖、推的推,挑的挑,来来去去,人声鼎沸。那边,指挥部的人拿个大喇叭来回催工:挖土的要多存土,挑土要带小跑,还有那边打夯的,号子喊得响亮一些;这边,山头上的高音喇叭播放着《愚公移山》和现场新闻。
“老年人赛黄忠,青年人赛武松,小孩子赛罗成,妇女们要赛穆桂英……”口号声震撼山岳。
由于指标订得高,任务完不成就加夜班。“汽油灯”“松明子”“竹篾火把”, 把工地照得如同白昼。
一个上半夜,我和姚姐抬石头,瞧见春子实在架不住了,就对她说,剩下这点事交给我,你先去睡会。春子没有推辞,提前下工,她走着走着,一头栽倒在地。陈副指挥派我和姚姐护送她回家。
夜以继日的苦战拖垮了很多人,有的筋骨疼痛,有的手脚皮肤破烂,还有的得了湿气病、浮肿病。
浮肿病蔓延开来,劳动力随之减少。1963年“三八”妇女节那天,长虹公社根据上级的指示和安排,召开全公社的育龄妇女招待会。江乡长在会上讲话:“这几年人口大量减少,由于缺乏劳力耕种,造成田土撂荒现象。要扭转这种颓势,就指望你们了。大家要鼓足干劲,快生多生,争当生孩子的模范。”
妇女们边听、边笑、边议论。春子等江乡长讲完后说:“男娃子累了一天,吃也吃不饱,睡也睡不好,躺在床上像条死狗,踹都踹不醒,总不能去偷人生娃吧?”
姚姐一边纳鞋底一边自言自语:“光叫我们生,生,生,那么容易吗?又不是屙屎拉稀!”
大家一起把目光投向江乡长,异口同声:“加油!”
江乡长早已去见马克思了,这个故事也因他戛然而止。
社会发展有它的底层逻辑,每个时代也有它所承载的历史责任。五、六、七十年代是中国的特殊历史时期,在那个时代,中国正处于社会主义建设初期,国家正经历着从封建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变。在经济上,国家实行了集体化和公有制,农村实行了人民公社化,城市进行了社会主义改造,实行了计划经济,以资扩大公共积累。对于底层老百姓,由于资源分配的不均衡和经济发展的不平衡,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普遍较低,食品、衣物等生活必需品都比较匮乏,生活条件艰苦。好在那时的人们建设社会主义劳动热情很高,团结合作精神强,积极向上,自己的困难自己扛。
我想说的是,现在活下来的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不容易,是他们在劳力缺失的年代,在最艰苦的岁月里,用生命和牺牲健康做代价支撑着巨大需求的发育中的祖国,以致强盛到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不当家不知油盐柴米贵,对于这一代拓荒者,我们只能敬畏,希冀他们能度过体面而幸福的晚年。
(作者系广德市杨滩中学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