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运动前后,中国掀起了一股留学潮,主要方向是欧美发达国家,大的时代背景是中国正处于国运的谷底,面临着向何处去的历史选择,一部分觉醒的先进分子,急欲向西方学习救国救民的真理,“输世界文明于国内”,“造成新社会新国民”,以拯救中国民族于水深火热之中。
毛主席是湖南赴法勤工俭学活动的积极组织者,亲自去上海为“出洋”学生送行,筹集留法经费,出面向同乡章士钊借得巨款二万银元,这笔钱毛主席直到六七十年代还在用自己的稿费偿还。他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留学人员,自己却留了下来,他对留学这个问题是怎么想的呢?
一九二○年二月,毛主席给新民学会会员陶斯咏写信,其中谈到留学的问题,谈了自己的一些看法,他不赞同大家都往一个地方去,那样不经济,重叠了,他说:
“我们同志,应该散于世界各处去考察,天涯海角都要去人,不应该堆积在一处。最好是一个人或几个人担任去开辟一个方面。各方面的‘阵’,都要打开。各方面都应该去打先锋的人。”
因此,毛主席不想留法,他的计划是将来去俄罗斯,“想和同志成一‘自由研究社’(或径名自修大学),预计一年或二年,必将古今中外学术的大纲,弄个清楚,好作出洋考察的工具(不然,不能考察)。然后组一留俄队,赴俄勤工俭学。”
一九二○年三月十四日,毛主席在给好友周世钊的信中,再次谈了自己打算在湖南办两年自修大学然后“结伴游俄”的想法,他说:
“求学实在没有‘必要在什么地方’的理,‘出洋’两字,在好些人只是一种‘迷’。中国出过洋的总不下几万乃至几十万,好的实在很少。多数呢?仍旧是‘糊涂’,仍旧是‘莫名其妙’,这便是一个具体的证据。我曾以此问过胡适之和黎邵西两位,他们都以我的意见为然,胡适之并且作过一篇《非留学篇》。”
毛主席表示暂不出国,在国内研究各种学问的纲要,因为“现在我于种种主义,种种学说,都还没有得到一个比较明了的概念,想从译本及时贤所作的报章杂志,将中外古今的学说刺取精华,使他们各构成一个明了的概念。”他还列举了四大理由:
“1、看译本较原本快迅得多,可于较短的时间求到较多的知识;
2、世界文明分东西两流,东方文明在世界文明内,要占个半壁的地位。然东方文明可以说就是中国文明。吾人似应先研究过吾国古今学说制度的大要,再到西洋留学才有可资比较的东西;
3、吾人如果要在现今的世界稍为尽一点力,当然脱不开‘中国’这个地盘。关于这地盘内的情形,似不可不加以实地的调查,及研究。这层工夫,如果留在出洋回来的时候做,因人事及生活的关系,恐怕有些困难。不如在现在做了,一来无方才所说的困难;二来又可携带些经验到西洋去,考察时可以借资比较;
4、我们现在便应该和同志的人合力来做一点准备工夫。我看这一层好些人不大注意,我则以为很是一个问题,不但是随便无意的放任的去准备,实在要有意的有组织的去准备,必如此才算经济,才能于较短的时间(人生百年)发生较大的效果。我想:(一),结合同志,(二),在很经济的可能的范围内成立为他日所必要的基础事业。”
因此,毛主席想“在长沙要创造一种新的生活,可以邀合同志,租一所房子,办一个自修大学(这个名字是胡适之先生造的)。我们在这个大学里实行共产的生活。”至于将来,他说:
“我觉得俄国是世界第一个文明国。我想两三年后,我们要组织一个游俄队。”
毛主席在给周世钊的信中,提到他曾就留学的想法跟胡适沟通过,胡适深以为然,胡适早年留学美国,居然同意毛主席的留学想法,而且还写过一篇《非留学篇》的文章,胡适都说了些什么呢?找来一看,是一篇万字长文,写得文采飞扬,见地也非常独到。
胡适的《非留学篇》写于一九一二年,发表于《留美学生年报》。胡适说自己一直有劝人不要留学的想法,但一直没敢说出来,最后还是鼓足勇气说出来了,他正告“吾父老伯叔昆弟姐妹”说:“留学者,吾国之大耻也!留学者,过渡之舟楫而非敲门之砖也;留学者,废时伤财事倍功半者也;留学者,救急之计而非久远之图也。”然后胡适逐一解释了为什么留学是国之大耻,为什么留学不能是敲门之砖,为什么留学废时伤财事倍功半,为什么留学不是长远之图。
胡适的大意是说,中华原是泱泱大国,历史上都是他国争遣子弟来我们这儿学习,现在却是我们向他们学习,“北面受学,称弟子国”,所以是“天下之大耻”。
留学就留学吧,本来是应该学成归来,建设国家,“采三山之神药,乞医国之金丹,然后扬帆而归,载宝而返。其责任所在,将令携来甘露,遍洒神州;海外灵芝,遍栽祖国;以他人之所长,被我所不足,庶令吾国古文明,得新生机而益发扬光大,为神州造一新旧泯合之新文明”,然而现实是什么呢?留学成了“进取仕禄之阶”,文凭入囊,“星夜而归,探囊出羊皮之纸,投刺作学士之衔,可以猎取功名富贵之荣,车马妻妾之奉矣。”持此道留学,“则虽有吾国学子充塞欧美之大学,于吾国学术文明更何补哉!”
再者,留学是个废时费钱的营生,胡适拿自己举例说,自己在上海平均每年花二百五十块银元,绰绰有余,但在美国留学,每年花美金九百六十元,合银元二千多元,是上海费用的八倍多,一年留学的费用,可“养八人在上海读书之资”,花这么大本我,然后“造成一归国之留学生,而其人之果能有益于社会国家与否,犹未可知也。”
还有一点,过去留学生没有多少,但译著很多,留学生苦心绍介新思想、输入新文明,如今的留学生骤增,但他们“或国学无根柢,不能著译书;或志在金钱仕禄,无暇为著书之计”,结果是一本书都没有译出来,这令胡适每念及此,“未尝不寒而栗,为吾国学术文明作无限之杞忧也。”
最后胡适得出结论说:“吾国今日处新旧过渡青黄不接之秋,第一急务,在于为中国造新文明。然徒恃留学,决不能达此目的也。必也一面亟兴国内之高等教育,俾固有之文明,得有所积聚而保存,而输入之文明,亦有所依归而同化;一面慎选留学生,痛革其速成浅尝之弊,期于造成高深之学者,致用之人才,与夫传播文明之教师。以国内教育为主,而以国外留学为振兴国内教育之预备,然后吾国文明乃可急起直追,有与世界各国并驾齐驱之一日,吾所谓‘留学当以不留学为目的’者是也。若徒知留学之益,乃恃为百年长久之计,则吾堂堂大国,将永永北面受学称弟子国,而输入之文明者如入口之货,扞格不适于吾民,而神州新文明之梦,终成虚愿耳!”
一百多年前,两位新文化革命的战将,怀抱着救国救民的远大理想,对留学这个问题做出了他们各自的回答,他们的看法是相通的,他们并没有否定留学这个选择,而是指出了留学潮中存在的不足,而他们指出的这些问题,在一百年后的今天看起来一点都没有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