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黎荔
我是一只松鼠,当我从高高的树冠上下来,爪子紧扣着树皮的沟壑,那“沙沙”的声响,在我听来是最安心的乐曲。我偏爱这粗糙的、带着深刻纹路的树干,我尖利的爪子,能牢牢地抓住每一寸树皮的起伏,那感觉是踏实而亲切的,就像在阅读一部属于大地的、古老而安详的书。当我顺着树干下来时,不为别的,只因为常有人类驻足,轻声赞叹我蓬松的尾巴、黑豆的眼眸,他们会放下几颗饱满的坚果,带着善意静静观望。
我从不畏惧,反而直接从树上下来。为什么要畏惧呢?这于我,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平等的交易。我给予他们片刻的、属于自然的生动图景,他们回馈我以食物与温和的注视。我会直起身,用前爪捧起坚果,圆鼓鼓的腮帮子便开始愉快地蠕动——这是对善意最直白的回应,也是对自由生活的小小庆祝。
咀嚼时,我的整个世界便只剩下味蕾上的欢愉,以及耳畔轻柔的风声和人类的低语。我并非不警惕,只是我懂得分辨。那笼中画眉的哀鸣,那陷阱旁铁器的腥锈气,与眼前这纯粹的、不带占有欲的善意,是截然不同的。待咀嚼够了,我便不再留恋,后腿一蹬,身子便如一阵褐色的风,沿着来时的路径,慢悠悠地爬回我的高处去。
这是我的疆域。我从不屑于与那些活在樊笼里的生灵相比。它们的皮毛或许被梳理得更为光洁,食物也定时定量,但它们可曾感受过松针间的晨露滴落额头的清凉?可曾在雪夜里,依偎着用干苔藓铺就的巢,听北风在树梢奏响冬日的交响乐?它们的世界是栅栏围出的四角天空,而我的世界,是整座呼吸着的大山。我也知道那些草丛深处的野兔,它们的心似乎永远悬在喉咙里,一双长耳朵像雷达般不住转动,任何一丝不寻常的风吹草动,都能让它们像离弦的箭一样逃匿无踪。它们的生命里,充满了惊惧的颤音,每一片落叶的声响都让它们的心脏紧缩。而我不同。我有我自己栖身的高高的松树。它不仅是我的家,更是我的瞭望塔,我的王国。即使遇到试图捕捉我的人,我也毫不畏惧。我们松鼠绝非等闲之辈 ,乃是精灵转世。一旦发现猎人,我们会极速逃逸。狂奔,藏匿,迂回,上树,穿越,最后不知所踪,逃之夭夭,只剩下树枝上的一抹残影。
我最爱的时辰,是黄昏。当白日的喧嚣沉静下去,我便在最高的树枝上寻一个舒适的岔口,将蓬松的尾巴卷到身前,眯起眼睛,望向远方。那是一片怎样动人的光景呵!夕光,不再是刺目的,它变得醇厚而温柔,满满地、缓缓地浇在整个湖面上。湖水于是被点燃了,一片金光跳荡,像融化的蜜糖,像无数片碎了的金子,又像一锅正在沸腾的、金红交融的熔液。水波温柔地起伏,将那光芒时而揉皱,时而铺平,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宁静、更美好的事物了。我看着这光与水的嬉戏,从炽烈的金黄,渐渐变成温暖的橘红,最后沉入凄美的紫灰,而大山的轮廓,便在这色彩的渐变里,一寸一寸地,变得深沉而威严。一种慵懒的、富足的满意,从我鼓鼓的腮边,一直蔓延到蓬松的尾巴尖儿上。
然而,白日的辉煌与人群的馈赠,终究只是我生命的一半。当最后一缕金光被墨色的山峦吞没,当那些赞美我的人们都已归去,深山便露出了它最本真的面目——寂静无人,唯有风与星子。
这时,我便不再是那个憨态可掬的、接受施舍的小东西了。我身体里某个古老的、迅捷的精灵,苏醒了。夜色是我的另一重舞台。我从高高的树顶一跃而下,不再是慢悠悠地,而是如同一粒被夜风扬起的火种。我的身影在地面疾速一闪,几乎不留下任何足迹,便又蹿升而上。我的爪子触及粗糙的树干,便生出无穷的力量,推动着我向上、再向上。我在枝杈间纵跃,从一个树冠飞向另一个树冠。那一刻,我仿佛不再是一只啃食松果的小兽,我成了一粒点火苗,在无边的黑暗里,要将这一棵棵沉睡的松树依次点亮!
我的爪子掠过带着夜露的松针,我的尾巴在身后划出一道流畅而优美的弧线。随着我的轨迹,一棵树接着一棵树地苏醒过来,传递开去,遍及整座沉睡的大山。我的速度便是我的语言,我的轨迹便是我写下的诗。整座山岭的脉络,仿佛都因我这微小的奔跑而搏动起来。而我,这粒不知疲倦的火苗,依旧凌空跳跃,迅捷向前。此刻,这无边的、自由的寂静,才是我灵魂最终的、也是最酣畅的遨游。我隐向夜色更深处,那里有更幽密的森林。只余下整片被点亮的、沉默的松林,在风中轻轻摇曳,守护着我这微小而丰盛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