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栗潔春
春节刚过,一位在万州工作的老乡要回去上班了,邀请我一起去万州玩几天,很想去但就是走不开。朋友的邀请,倒是让我想起了当年我的一次记忆深刻的万州行!
1995年的初冬,因为内弟和爱人去位于鄂西北利川的丈母娘家有两三个月了,也没有音信,很是挂念,就要我去一趟看看。
从邯郸上了开往宜昌的列车,对面坐的是一位年轻女孩,就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她说是在三峡工程的工地上工作,一听说我要去宜昌,就打开了话匣子,和我聊起了宜昌,聊起了三峡。女孩很健谈,也是个宜昌通,讲起宜昌来滔滔不绝:什么关于宜昌古称夷陵,因“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得名,清朝时改称宜昌,取“宜于昌盛”之意;什么关于宜昌是长江三峡起始地,是“三峡门户”、“川鄂咽喉”;什么关于宜昌的巴楚文化源远流长,是屈原、王昭君故里和“三国故地”;什么关于宜昌还是三峡工程、葛洲坝水利枢纽工程所在地,是享誉中外的“世界水电之都”,也是“长江大保护”的一张名片……她还眉飞色舞的给我说,只有从这几个维度看宜昌,才能准确的认识宜昌,为宜昌这座城市完美的画像!
这女孩还是个文学爱好者,她见到我手边放着一本陈忠实的长篇小说《白鹿原》,就又聊起了她自己理解中的《白鹿原》,还有颇多争议的《废都》,以及当时炒得正热的陕西文学“四驾马车”、“陕军东征”现象……
不知不觉中,天色将晓,宜昌将到。女孩停止了聊天,从手提箱里拿出洗漱用品,去了洗手间,不一会儿,女孩回来,一个稍作整理一扫旅途倦意满脸精致利落的职业女性形象呈现在我的眼前!
要下车了!女孩微微一笑,伸出手,“欢迎有时间到三峡!”转身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里。后来,我还曾就与这位女孩的相遇写过一首诗:
《旅途是一种幸运》
旅途是一种幸运/幸运出许多短暂的潇洒人生
窗外是一种风景/转瞬即逝的美丽迷人/而对坐的你我/则是另一种人生风景
其实在这种风景之中/言谈笑颦只是一种动因/面窗沉默才是/酝酿风暴的潮音
这种幸运无名无姓/不能也无须走进对方的风景/动人的永恒的也只有/这种幸运,这种风景
高潮的迫近/昭示着退潮的来临/既然一切都已注定/你说过的神女峰/将成为你我的化身
与其千万次的祈求来生/不如珍惜这一次旅行
三十年过去,直到现在,我读起这首小诗,依然觉得十分的亲切感动,但又深知这里有我的莫名的自恋成分。其实,很多时候,诗人时时处处都是自恋狂!只是“病情”有着轻重之分而已!
出站找到开往利川的旅游大巴,我就昏昏沉沉睡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吵吵闹闹的声音吵醒,一看,上来几个形象有些猥琐的年轻人,其中一个眼上还戴着眼罩,这就更不像是好人了!大衣里面的西服内兜里装了好几千块钱呢!我就有些害怕了,下意识的揣紧了大衣。因为我就坐在车门口,戴眼罩的年轻人凑了上来,拿出一副扑克要和我打。我摆摆手,意思是听不懂他的话,也不会打扑克。但他凑的更近了,扑克几乎到了我的脸上。我扭过头看也不看一眼。这时,他的一个同伙也凑了上来。我一看这阵势,就站了起来,把座位让给他们,自己走到车最后,脸向窗外扶着座位后背站着。不一会儿,那两个小伙子手里拿着扑克从前往后移了过来,又“淅淅索索”的靠近了我的身边。一时间,我的心里越发忐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是冲着我兜里的几千块钱来的。悲从心头起!破小财免大灾!我犹豫了半天,忽然扭转身,从兜里掏出三十块钱给了戴眼罩的小伙子。小伙子抬眼看了我一下,“嘿”声一笑就转身去了别的乘客身边。正巧最后边靠窗的乘客要下车了,我就赶紧坐到了那个位置上,又昏昏沉沉的眯了起来。
等我再次醒来,已经是黄昏时分,车也在恩施到利川的崇山峻岭穿行。那时还没有高速公路,蜿蜒盘旋的盘山公路如一条条彩练在白云群山间翻飞飘舞。一转弯,车到山顶了,我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连绵起伏的苍山在夕阳的映照下,仿佛一片浩瀚激荡波涛翻涌的海洋,而那一轮残阳则如同一团熔化的金子,将天际染成了一片片绚烂无比的血红。我的眼睛湿润了!伟大领袖《忆秦娥·娄山关》的那一句著名诗句“苍山如海,残阳如血”闪现在我的脑海!伟人就是伟人!仅仅八个字,不仅描绘出了壮丽的自然景象,勾勒出了一幅雄浑壮阔的冬夜行军图,展现了红军长征中征战娄山关的紧张激烈场景和词人的豪情壮志,更表达了伟人在那艰苦卓绝的斗争环境中对于革命事业的坚定信念和乐观主义精神。我不由得在心里默默地吟诵起了“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第二天早上,我从利川坐公交到了谋道区。一打听说“到白杨村不远”,我就提着一大箱从老家带来的礼物,按照老乡指引的方向,沿着逶迤的山间公路步行。没想到老乡嘴里的一个“不远”,居然让我走了三个多小时!但是这也好。让我在强制锻炼的同时,也欣赏到了与家乡这个季节大不一样的风景。公路两边层层叠叠的高山,山上轻盈飘荡的梯田,满眼的油绿青翠的树木,开满山间的摇曳微笑的不知名的野花,还有那从星星点点的农舍飘散的袅袅炊烟,在云间在林间尽情歌唱的鸟儿,在草丛悠闲散步的耕牛牧童……真是一幅大画家笔下的写意味道十足的上品佳作!
近午时分,我到了白杨村。在路边的一间茶舍向一个青年人打听内弟媳妇的家。没想到这青年人居然就是内弟媳妇的哥哥!我说明来意后,他就接过我手里的东西,带我回家。爬过两道水沟又跨过两架山梁,又走了一两里地的田间小路,就来到坐落于一座山脚下的杨家。
这是一处典型的鄂西山区农家建筑。一排五间两层老旧土楼,底下一层是牛羊鸡舍和仓储房,楼上是人的家居,一间客厅几间卧室,都很简陋的样子。主房的旁边,还有两间矮矮的陪房,兼做厨房和水房。墙角栽着一口大水缸,上面有一根从墙外伸进来的竹管,不停的滴滴答答的往缸里滴着水滴。真想不到!他们的饮用水,居然是用一节节粗大的竹管连接起来,从山上的岩缝里引流下来的山泉水!
我的到来,他们一家人欣喜万分,马上就开始准备丰盛的晚宴,逮了两只老母鸡宰杀,在家旁边的稻田里捞了几条鱼,又让孩子上山找野味……
在他们全家人忙活的时候,我去了来路上的那家小卖部,想买点烟酒之类的东西。到了店里,女主人在看店,一听说我要买一箱酒一条烟,她一脸的惊讶,又跑进里间让她的男人出来接待。统共也就花了二百多一点,店老板仿佛遇到了大恩人做成了一桩大买卖似的,千恩万谢的把我送出门,我走了老远,他还在门口向我挥手致意。
晚上,杨家为我举办了一场很是简朴又热烈的欢迎仪式。楼上的客厅中间,是一个小小的火塘,塘里的火苗也是十分的热烈欢快,不时爆发出“砰砰”的欢叫声。环形的矮桌上满是做好的酒菜。菜全是冬笋炒腊肉、坨坨肉、粉蒸肉之类的土家风味,酒是自家酿的浓烈呛人的包谷酒,茶是制作考究的油茶汤,就连抽的烟也是自家种自家熏自家卷的叶子烟。
主客都落座后,一家之主内弟媳妇的父亲端起一碗酒和我一碰,说了声“请!先用为敬!”一口就干了!原来土家族饮酒时不说“喝”而说“请”,不说“干杯”而说“先用为敬”,给对方敬上一碗酒,曰交杯酒,一同饮下,表示互相尊重。当双方喝至尽兴时,便交换酒碗斟酒,用右手举碗,左手扶住对方的碗底举向对方嘴边,双方同时说“请”,一饮而尽,以示感情交融。
酒至酣处,主人请的几位寨子里能歌善舞的青年男女上场了!他们唱着土家族的祝酒歌,宾主与陪酒的一一轮番饮酒、敬酒。他们说这叫转转酒,直喝得满面红光。
实在不胜酒力!我下楼到了院坝坐下。漆黑静寂的山间远处,一两盏隐隐约约的灯火,三四声清脆悠扬的犬吠,山顶上清幽的夜空中一弯清冷的晓月……此情此景,我无来由的想起了作家周克芹的获奖小说《山月不知心里事》,想起了“用诗情画意的镜子反映了整整一个时代”这一句经典而准确的评价,想起了周克芹笔下古典意蕴里构建成的那种直逼人性和心性的美学文本。
忽然间,我仿佛听见了周克芹在天堂里关于社会、关于文学、关于人、关于美的声音!只是在这静静的月夜里,唯有我!再也没有谁听见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喊我“过早”!这也是土家族的一种习俗。最初,“过早”指的是起床后先吃一些食物垫肚子,随后再吃正式早餐。后来,这一习俗逐渐演变为直接指代早餐。大都是糯米做的汤圆或绿豆粉一类的小吃。据说“过早”餐吃汤圆有五谷丰登、吉祥如意之意。
“过早”后,我和内弟去了附近的龙驹镇往家里拍了一个“一切平安”的电报,报了个平安。
第三天,我们就乘车到万州,又从万州乘船前往宜昌。这一趟水路让我尤其记忆深刻。其一是一大遗憾。因为船过三峡时是深夜,没有机缘一睹神女峰的风采,但我眼前却绽放着一簇簇摇曳生姿的金光菊和女贞子,以及由此幻化出的一个个生机蓬勃、自由活泼的生命力和对女性生命价值的哲理思考。其二是深情的祝福。当时三峡工程还在初建时期,但见长江两岸到处是鳞次栉比的塔吊,到处是疾驰的工程车,也没有太多的感受。直到船过葛洲坝船闸,很短的时间内从上游的坝顶降至下游的坝底,当你抬头仰望高耸伟岸的大坝,才会从心底油然升腾起一种发自肺腑的对葛洲坝对三峡工程的赞美之情。因为葛洲坝工程只是三峡工程的一次“实兵演练”。“演练”尚且如此大气,可以想见”实战”的场景会是何等的雄伟壮观!三峡工程这一大国重器,凝聚着无数中国人的智慧、心血和汗水,承载着几代人一百年的梦想,更见证着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壮哉!三峡工程!
伟哉!三峡工程!
船过葛洲坝船闸的时候,我在心中为伟大祖国放歌祝福的同时,心里还默默地向那位不知名的女孩道一声:“祝福你,三峡工程的建设者!”
下午,我们从宜昌火车站上车,踏上了回家之路。回望窗外,我情不自禁的说:“再见,宜昌!再见,葛洲坝!再见,三峡工程!再见,这一片神奇而又充满生机的土地!有机会,我还一定会来拜访你!”
编审:朱世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