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张拥军
我的脚步,又一次落在了孤山。不是为了那“梅妻鹤子”的孤高,也不是为了那“人间蓬莱”的盛名,而是为寻一个名字而来——阮元。
西湖的烟水,依旧是千年前的模样,迷迷蒙蒙地笼着,将远山近树都晕染成一幅淡墨写意。苏堤春晓的桃红柳绿,断桥残雪的凄美传说,似乎已将游人的心填得满满当当。很少有人会特意在这孤山一隅,停下脚步,问一问“阮公墩”的来历,寻一寻“诂经精舍”的旧址。
然而,当我立于西泠桥畔,望向那片小小的、绿树葱茏的湖心小岛——阮公墩时,心头却蓦地一软。它那样安静,那样谦逊,仿佛只是不小心从湖底生长出来的一团绿意,不与人争锋,也不自夸耀。这,不正是它的创造者的品格么?
循着山间清寂的小路,几经探问,我终于在一处僻静的角落,见到了“阮公祠”。那是一座白墙黛瓦的朴素院落,比起左近的喧闹,这里时光仿佛走得慢些。迈过门槛,庭院深深,唯有古木参天,洒下斑驳的日影。祠内肃穆,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檀香与旧书卷的气息。
我静立在阮元的塑像前,他面容清癯,目光沉静,一如他作为学者的一生。这一刻,他给杭州的贡献,不再是史书上的冰冷文字,而是化作了眼前这方天地,化作了窗外那湖山胜景,鲜活地扑面而来。
我想起了他的泥土与湖水。 这祠宇的宁静,让我仿佛看到了百年前西湖葑草淤塞、民生困扰的景象。是阮元,以封疆大吏之身,行水利民生之实,主持了那次大规模的疏浚。阮公墩,便是那场伟大工程的见证。他将功业化入了山水之间,让淤泥堆积成芳洲,让实用与审美,在湖光山色里达成了完美的和谐。这不仅仅是造了一个景,更是让西湖的血脉重新畅通,让“人间天堂”的根基得以巩固。
我想起了他的书声与墨香。 这祠宇的文气,让我耳畔仿佛响起了当年诂经精舍里的琅琅书声。就在这孤山之上,他脱下官袍,换上一袭青衫,创办书院,与鸿儒谈经论道,与学子切磋学问。那些关于《尚书》、《周易》的辩难,那些对古文字音的考据,该是如何的激烈而又风雅。他将中国最深邃的学问、最严谨的考据之风,在这片最柔美的山水之间,深深地扎下了根。他让西湖的水波,不仅映照才子佳人的倩影,也荡漾着经史子集的幽光。
我想起了他的金石与方志。 祠内陈列的《浙江通志》书影,提醒着我,他还是一位文化的守护者。他主持编纂方志,修复古迹,岳庙的庄严,苏堤的秀美,或许都曾浸润过他的心力。他让杭州的历史,有了更清晰、更厚重的载体。
从祠中出来,湖面由碧绿转为金红,又渐渐沉入墨蓝。月亮上来了,清辉洒在阮公墩上,也洒在刚刚走出的阮公祠上。那一瞬,我忽然明白,阮元之于杭州,或许不像白居易、苏轼那般,有着家喻户晓的诗词传唱。他更像是一位沉默的守护者与建设者。他的贡献,都已化入这湖山之间:是水中岛,是山中祠,是百代不绝的文脉。
他未曾写过“欲把西湖比西子”的绝唱,但他用行动,为这位“西子”梳通了经络,增添了风骨,注入了灵魂。这灵魂,是学问的青色,是责任的厚重之色。
夜深了,我转身离去。湖风拂面,带着水汽的清凉。我仿佛听见,那穿越了二百年的书声与夯土声,交织在一起,依旧在孤山的月色里,在祠堂的静默中,低回不已。那片月,曾照亮阮公伏案著述、筹划水利的身影,今夜,也同样照亮我一个后来者的寻踪之路。杭州记得他,不是以喧哗的方式,而是以山水记得山水的方式,以文脉延续文脉的方式。孤山一片月,千古照公心。